“想当年我跨马提刀，威风凛凛，冲锋陷阵，只杀得那韩昌贼丢盔卸甲抱头鼠窜，他不敢出营。如今安王贼子反汴京我怎能袖手旁观不出征。老太君她还有当年的勇，难道说我就无有了当年的威风？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咦，二黑哥哼哼的这不是“穆桂英挂帅”吗！
  我听着像豫剧，怎么还有瞎腔的味儿呢？
  原本是准备着听二黑哥讲他自己的事儿，他反倒把佘太君、穆桂英给搬出来了，还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儿地哼唱起来？别说，他的用意我一时片刻还真理解不了。
  他不会把自己跟保大宋的老杨家的人相提并论吧？这个……你是逃兵，人家是冲锋陷阵的英烈、忠臣，你跟人家根本就是八竿子都不挨边的两路人呢！可这话我心里明白，嘴上不能明说，只能眼顾左右而言他，顺着他说些不疼不痒、无关宏旨的话呗。
  “二黑哥，这段穆桂英挂帅你唱得真溜，一点儿都不带哏吃的。”
  都说结巴唱戏一点儿也不结巴，遇到二黑哥可真是当面见识了。“就是有一点儿，我怎么听着你唱的有点儿八不像呢。”
  就这，二黑哥还不满意，大大咧咧地张嘴训斥我，说：“还……豫剧里面掺杂了瞎……腔？大……兄弟也就是你敢这么说。瞎腔最多算乡间俚曲，怎能和……豫剧那场面比。”也许是感觉到我对他这段唱腔大不恭，再黑我一眼后问我，“看把你能的，你在朝鲜听过豫剧大师的表演？”
  “得得得，你这不是打我脸吗！我又没去朝鲜抗美援朝，我哪能享受到你那样的待遇，我也只是在广播里听听而已。”
  我赶忙表示服软，以示甘拜下风。
  “算你还是个明白人，够聪明。”二黑哥当着我的面开始趾高气扬起来。
  “祖国慰问团，一波接着一波，说相声的，唱大鼓的，唱豫剧的，啧啧，看得过瘾，听得入心。听豫剧穆桂英挂帅，去的个个都是大角色，连说带唱的真……叫个绝，把佘老太君、穆桂英演的活灵活现，尤其把老杨家的忠烈精神表现的入木三分。老杨家，满门忠臣，保家卫国，太感人了！咱老家那瞎腔，不瞒你说，单调、乏味儿，一个瞎子唱，没场面，一比才知道，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俺地个老天爷，最后的下场冤屈啊！”
  二黑哥意味深长地哀叹一声，反倒让我幡然醒悟。原来他看不上老家的瞎腔是假，褒奖杨家将是真，这里边是不是还暗含着对他自己的某种寓意在里面？我估计应该有，可我不便多问，也不好多问，但二黑哥对杨家将的评判是有道理的。哦嗬嗬，我明白了，二黑哥这个时候说杨家将，他明着说老杨家保大宋，夸忠臣，暗里是说他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与杨家将一样，也算是忠臣。照我这样一分析，不得不对二黑哥的良苦用心表示佩服。“老兵动脑子啦！”想到这里，我不由地伸出大拇哥，朝着他一晃，说：“就凭你在朝鲜战斗的这几年，你也是忠臣，保咱人民共和国的忠臣！”
  “别看你是在组织的人，可惜你无职无权，说了不算哪。你二哥也明白，大……兄弟你，你要是说了真能算的话，就你这觉悟，打死你……也不会乱表态的，俺还不了解你？”
  怎么样，被我猜到了吧。可二黑哥突然又把矛头迁移到我身上，还接着连连发出“唉唉”的叹息声，我估摸着他这是在对自己所犯错误的扼腕叹息，应该与我无关。可即便无关，我还是有话要说。
  “你错了二黑哥，你还真不了解现在的我。”
  快要分手之际，再次亮明我的态度，无论对二黑哥，还是对我，都是一次难得的相互认识与理解，何必老是让他对我有些偏见与误解呢。我郑重地告诉二黑哥，“你老兄老是抱着以前的一些成见，拿我说事儿，小弟我不在乎，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在顺城工作的这几年，对党的方针政策学的不多，高深的还学不懂，但对实事求是和一分为二这两大原则还是能理解的，也反复琢磨过。按照这两条原则，对人对事儿都要从实际出发，功是功、过是过，功过要两分。就拿你来说吧，以你从战场上私自回国为界，之前是服从国家需要，为国家奉献，你是功臣，也就是忠臣，这点儿到哪我都敢说；那之后嘛，尽管你还没说完，但是你擅离职守，私自逃脱，不论什么原因，肯定是你的错误。只是……你这事儿太复杂，我说得也只是代表我个人的意见而已，最后还是得听组织的，个人服从组织嘛。”
  “这个道理，咱懂。要不是组织上让你二哥回家，你二哥今年还得……能回家过……年吗，不可能地。”
  “队伍上既然让你回家，自然有让你回家的道理。但在让你回家之前，组织上一定是在对你调查研究清楚了之后才会……”
  “对……你说的是这个情况。”二黑哥点头道：“对俺的调查，可严格了，一开始是那个新兵蛋子，后来是个什么科长，把俺从头到尾调查了个底……朝天。嘿嘿，想想就像刚发生过的事儿，你说怪不怪。”
  “你还记忆的这么深刻？”
  “只要活着，一辈子也忘不了。虽难以启齿，可又老是铭记在心。你说这事儿它……奇怪不。”
  “到底有多奇怪？你倒是说出来啊。”
  “还有烟吗？得抽根烟提……精神。”
  合着我倒霉，这一路上我算是成了他抽烟的后方基地啦。看着二黑哥绕来绕去的，就是难入正题，我心里真是有点儿着急了。还好，连着吐出两口浓烟后，他就像是唱瞎腔的刘瞎子，烟瘾一过，情绪明显地平稳多了，开始“言归正传”了。
  “咱有一说一，一开始，那个新……兵蛋子还算不孬。看到俺醒过来，给俺饭吃，要俺洗澡换衣服，还……从门口把俺弄回炕上，后来看到俺光瞪着眼看他，他也反复地打量着俺。接着，他就拿出个本子，从兜里掏出一截铅笔，看样子是要问俺话了，还要记录。问就问吧，一醒过来就知道大错特错了。你二哥站着是一根，躺着是一堆，横竖搁在这里，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只是没想到，这新兵蛋子有……眼无珠，一上来就楞把咱当成老百姓了，嘴里说着软不拉几的南方话，问得曲里拐弯的。”
  “南方话？你能听得懂？”
  我虽然不满二黑哥说话不着调，但听他说是遇到了一个南方兵，不仅替他着急了。因为在顺城工作期间曾与南方人有过交往，听他们说话可费劲了。
  “队伍上哪里人没有，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可这小兵他……哪知道咱也是个兵。”二黑哥不无幽怨地说着。“那小兵朝着俺示意，说了一句，‘哎，你能听懂我说话就点点头’。人家也没说别的，叫咱点头就点头呗。可接下来问得，那……可就是审查劳改犯了。唉，破鼓乱人捶了。”
  “怎么问你的？”
  小兵问，“你是中国人，还是朝鲜人？”
  俺说是“中国人。”
  他又问“你是跑反的，还是民工？”
  俺回答说“都不是。”
  听咱这样说，小兵疑惑了。他抬头又看了看我，提高声音继续问道，“我告诉你，这里是收容站，现在是战争时期，我问你什么，你要如实交代。听你口音像是关内人，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队伍上的。”
  “什么队伍？”
  俺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俺自己，说：“咱都一样，都是志愿军。”
  小兵听俺说到这里，神情一愣，说了句“你躺着别乱动”，转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