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且带假面饮白霜
作者:一座小火山      更新:2021-04-22 15:18      字数:2425
  我家很穷,穷到说天底下最宝贝我的爹把我卖到了花巷当丫头,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切实,他的原话是——钟意,在家闲着很无聊吧?送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去不去?
  然后大雪天的,我收拾好前年在庙会买的、脸都快磨秃了的阿福娃娃,包上一件破棉袄,就跟着来接我的圆脸姐姐走了。
  回头看了一眼又旧又小的家,和我平日里只会躺在席上看志怪小说的爹。他好像哭了。
  我不明白。
  如果天底下最喜欢我,哪又为什么要让最喜欢的人离开自己呢?既然是你自己让我离开的,那又何必要哭呢?
  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问他了。
  当时的自己还在想,干到过年,拿到工钱就可以回来打酒给他喝了,但是后来才发现,已经不可能回家去了。
  总以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道别,可是真正的离别是没有声音的、静悄悄的,等想起来说再见的时候,已经再也不见了。
  小孩子大概很少有悲伤的概念。流的眼泪大部分都是水,真正感到悲伤的时候,却不会哭了。
  刚到秋水娘家我就完全没有哭,只是像个呆木头一样的跟在接我的圆脸姐姐身边,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乖巧安静的像永远不会说话的阿福。
  圆脸姐姐叫春芳,也是个丫头,可是她是和我不一样的丫头。春芳和王妈睡在一个房间,和秋水姐一起吃饭,说起话来像打雷;而我睡在柴火堆里,自己蹲在灶台边吃饭,说起话来……我根本不敢说话。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在九岁的我的心里,小娘家的柴火堆比自己家暖和多了,晚上有客人来吃酒,锅炉总是要烧的热热的好温酒热菜,整个屋子都暖和的不像话,我半睡半醒的窝在柴火堆里,红色的火光铺满全身。
  秋水姐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她有好多漂亮衣服,各样首饰,会唱会弹。但是我刚过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她——她白天都在睡觉的,晚上才梳洗打扮,陪公子哥儿们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就开始数着拍子,一把娇声,细细的唱歌。
  怎么说第一天晚上还是有点害怕的。
  春芳姐抱了一床破被子给我,再三叮嘱我不要把被子烧了,我晚上的时候就一个人躺在柴火堆那床满是霉味的小被子里,困得要命,但是又害怕的不敢闭眼。
  迷迷糊糊的半夜,院子里喧闹起来,春芳姐打锣一样的声音和王妈敲小鼓的声音唱戏似的此起彼伏。春芳姐噼里啪啦地进了厨房,要拿温着的解酒汤。我赶紧爬起来把火吹旺,然后没事了,我又缩回去呆呆地瞅着门。
  从不知道夜晚原来是这么长。
  在家的时候娘会早早地让我睡,但是爹总是要给我编些鬼啊神啊的故事吓得我根本睡不着,因为争被子和弟弟打打闹闹个没完,最后忍无可忍的娘一人腿上打一下才安顿。瞌睡虫说来就来,一睁眼就是天亮。
  但是小娘家的夜晚是漫长的。什么时候睡不取决于天色,而是取决于客人的心情。
  没有人跟我争被子了,我却觉得哪里都不舒服;没有人讲鬼故事来吓我,漆黑的夜晚什么都不做我也感到害怕。
  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半个时辰的门,春芳姐回来了,意外的带了床半旧不新的被子。
  “小家伙不知道有什么福气!秋水姐听说你来,让我带床好被子给你,要记得秋水姐的好晓得不?”
  新拿的被子又暖和又好闻,我小心地躺在上面,生怕给睡脏了。夜色中传来秋水清凌凌的唱曲儿声,那声音缥缈着,混在暖烘烘的被子气息里。
  在花巷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真正见到秋水姐是两天后的晚上。
  王妈让我去打油。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天仙似的美人坐在堂屋里,她的眉毛细细的,长长的,弯弯的眼睛笑起来像含着蜜糖;她穿着绣着暗花的棉袍,安静地坐在桌子旁吃晚饭。
  “过来。”她看到我,冲我招手,细细白白的指头温柔可爱。
  “你叫什么?”
  “钟意。”
  “这个名字可真有趣。”她突然笑了,我觉得我看见了一朵水仙花盛开的过程。
  “油打回来了吗?赶紧送到厨房去。”王妈抱着暖炉从后屋出来,也准备吃饭。
  我抱着油瓶往后走。
  “吃了饭再走吧?”秋水姐喊我:“小意,跟我们一起吃吧?”
  我抱着个油瓶回头看她,她白净的脸像是有种莫名的魔力。让人看了还想再看,只要是她说出的话,都让人不忍心拒绝。
  她大概是仙女下凡吧?
  从此我成了可以和她们一桌吃饭的丫头。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春芳姐,到底秋水姐是不是仙女下凡,春芳姐笑的连屋子都要震塌了。
  我是莫名所以。
  难道秋水姐还不好看吗?
  然而春芳姐笑了半天,还是没有告诉我到底哪里好笑,只是边擦笑出来的眼泪边拍拍我的肩膀:“你就当她是仙女,这样就很好!”
  后来我才知道,这条巷子里,有三个最好看的小娘,公认最娇媚的是东边的阮容容,公认最秀致的是北边的李小琼。秋水的确是这条巷子里最好看的,可是她有个缺陷——
  她是个跛子。
  春芳姐一说这个就直叹气。
  “腿脚不好有什么办法?人家能跳能蹦的,我们哪比得过人家?”
  “还净是喜欢吟诗弄词的,我们这是什么人家?以为是帝都的满月楼啊??”
  “每次净是一些穷秀才聊来聊去咬文嚼字的——没办法她喜欢呀,你说这样怎么富的起来?”
  可是我还是觉得秋水姐最美。
  花巷花巷,顾名思义,这一整条街都是喝花酒的地方。
  秋水姐则像浊酒里开出来的水仙花,安静地守着这条巷子。
  大概我爹是考虑过的吧。
  知道自己是被卖来的,是过小年的时候。
  小娘家也要过年,临近大节也是洗刷衣被,杀鸡宰羊。
  记得快过小年的时候,我和王妈春芳姐三个人守着十来个盆洗的手指头都要出血了。
  但我是干劲十足,像个闷驴似的卯着劲儿干。
  春芳姐惊呆了。
  “这个小木头怎么了这是??这么喜欢过节啊?”
  “晚上多给几块骨头啃啃!”
  虽然我很想啃骨头,但是谢谢啦,我要回家啦!也不知道娘烧了什么好吃的,只要是娘做的,我都喜欢吃。
  早早地我就把王妈给我的工钱都收好了,还有平时给我的铜板,一小袋子沉甸甸的,能打好些酒呢!
  晚上做梦梦见爹吃的可开心啦,我坐在旁边笑的像个大面瓜。
  中午春芳姐把猪肉什么的焯水,我蹲在灶台边烧火,春芳姐一张嘴巴拉巴拉说的啥我全没听见。
  “你怎么把被子叠这么方正?”
  春芳姐突然瞥见柴火堆里,我收拾整齐的衣被。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
  “我回家过年去。”
  春芳姐一愣。
  “你都卖到我们家了还回什么家??”
  我有点没听明白。
  “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