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雪谷(十四)
作者:
深山采彩薇 更新:2021-04-21 17:05 字数:2322
江荧再也没有回来,豫承风却回家了。陆婉屏又惊又喜,命厨房准备了许多吃食。
餐桌上,她亲自为他摆放刀叉和红酒杯,“承风,今天叫人做了你喜欢的牛扒,待会儿可要多吃点。”
“辛苦。”
“哪有什么辛苦,都老夫老妻了,不用这么客套。”
“吃完我们就离婚吧。”
“什么!你……你刚刚说什么?”陆婉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双手颤抖起来,险些忘了怎么呼吸,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再也坚持不住,身子一轻,仰面跌在身后那把雕花实木的欧式餐桌椅上,“请你再说一遍。”
“吃吧,最后一顿,要开开心心的。”豫承风冷漠地抖开餐巾,铺平,开始切分牛扒。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没有哭,端端坐着,和平时没什么分别。
“江荧死了,你高兴了?”他挑动眉毛,波澜不惊。
“我没有,我是向他们打听你的生活,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急于为自己辩白,不慎碰落了餐刀,“咣当”一声,砸向地板,就这样,夫妻之间尚存的最后一线可能也被她失手打碎了,“唉,算了,换把新的来吧。”
“萧子初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把他们安排到家里来,他妈的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他怒掷刀叉,定定地看着她。
“我当然知道,他是你不得不忌惮的人,我善待他们,是为了让他们在南京那边说你的好话,尊敬他们,是为了……”
“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以有这样一个识得大体的妻子为傲,为了让你看到我的好,敬重我,爱护我,为了让你重新振作,回到昔日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峰,回到那个她还没有出现,你也不至于痛恨我的时候。”她仍旧不哭,慢条斯理,喝起了红酒。
“这么说,我倒应该感谢你?”
“不客气,”她没有过多的言语,放下酒杯,一心一意切分自己盘中的肉,可她觉得愤怒,刀子触到了盘底,发出刺耳的刮磨音,她越想越气,面无表情地将刀叉伸到丈夫的盘子里,“咯吱咯吱”,砍切起来,“你吃啊,别不吃,饿瘦了我会心疼的。”
“你用过的刀,我不想碰。”
“没有,这是新换的,我还没有进口。”
“陆婉屏你这种性格是怎么活了这么些年?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态度吗?”他拂开她,厌恶地说。
“还不是你这些年把我保护得太好了,谁也不让我见,我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我已经看不懂时髦了,也不懂得政治,外面的科学日新月异,我什么都不会,学堂里听过的知识我也全给忘了,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没用的人,但我曾经不是这样的。”
“这些年,你还是你,只有口才变好了。”他哂笑道。
“我的口才一直很好,只是你不知道,你从来没有认真地了解过我,我是学校里的最佳辩手,还组过诗社,学过骑马,拉过violin,我当然不能同留学归来的新式女性相比,但我也不差劲,是因为嫁给了你,我才完完全全地堕入了无知的地狱。”她字正腔圆,像在念书。
“你不服软的样子让我无比讨厌!”
“我哪里没有服过软?我本可以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过平静的一生,最终却还是登上花轿,走进了你的居室,成为了你的妻子。”她轻叹一声,若无其事地挽了挽头发,调整耳环和项链坠的角度。
“这不是你是心愿吗?”豫承风再度扬起嘴角,哂笑起来。
“面对你,我早就不是当年的心境了,我也可以抢先甩了你,这样你才觉得我可爱、有胆气,但我不能,我需要为了我的家族把戏演下去,我不能让他们蒙受羞耻。有时候我常常在想,要是我父亲没有死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也不至于受辱难堪,你至少会顾及他的脸面。”
“我就是这种人吗?”他的心一沉。
“对呀。”她眯着眼,苦笑起来。
“……”
他们从来也聊不到一起,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深深地厌着她,却从来也没有自省过。他们的结合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她有她的个性,而他只看重态度。
晚饭后,陆婉屏回了房间,豫承风则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烦闷地抽着香烟,就连他自己也察觉到,刚刚那番话说得太重了,江荧的死难道是他这个整日闲在家里的太太造成的吗?仔细一想,绝对不是!
可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说好,明早就去登报离婚。
那一晚,月光皎洁,风停雪住,一切都刚刚好。
他感到有些快乐,终于良心发现,来到陆婉屏的门前,轻叩两声,说:“今天的事,我也有不对,早点睡,明早我们一起出发……晚安。”
对方没有应答。
“陆婉屏你在听吗?”
仍然没有回音。
“你别蹬鼻子上脸啊!开门!”豫承风急了,用力转动门把,可门上了锁,很紧,还坚固。
他的心,慌了。
“等着我!”他跑向隔壁,找了只长颈的花瓶,对准门把,用力砸了下去,花瓶碎了,锁却安然无恙,纹丝不动,像在嘲他。
“陆婉屏,等我进去一定饶不了你!”他的脸涨得通红,一脚一脚踢踹房门,直到门把松脱,“咕噜咕噜”滚至脚边。
锁开了,他却不敢了。
“不会的……”他安慰自己,僵硬地推开一条窄缝。
那里面温暖极了,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芳香,那芳香的颜色是暗红色,带着腥甜……
陆婉屏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脸颊粉白,擦着淡淡的胭脂和茉莉霜,她甚至穿了结婚那天的礼服和鞋子,盘了似曾相识的发髻,还燃了一支熏炙礼服的檀香。往事如梦,来去也匆匆……
他的心一紧,质问道:“陆婉屏,我喊你你听不见吗?”
“陆婉屏,你睁开眼睛回答我的问题!”他冲上去,来不及脱鞋,拼命摇晃她的肩膀。
“陆婉屏你睡了吗?”他长叹一声,握着她冰冷的双手,流下泪来。
一切都太迟了。有些人不适宜作为太太,但勉强可以做个亲人。做亲人与做夫妻很不同,做夫妻得你情我愿,做亲人只要熟悉,做到熟悉并不难:一口好用的锅,大米里掺些糯米,一点点盐巴调适口味,偶尔搅动,香油很贵,多加必然味美,慢慢熬煮,烧干了就添一次水,干了就添,切忌懒惰。出锅前,撒一点切得极细的小葱,最后关火,余温闷煮片刻。这时候,再不熟的米也该炖烂了,再冷酷的心也该捂热了。
后来,豫承风只是对别人说,他“离婚”了,却从来不承认那其实是“丧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