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承风这辈子最恨的事有三件。“尚高门之贵女”，此一也；“竹篮打水一场空”，此二也；“为他人作嫁衣裳”，此三也。
  萧子初那个家伙，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举着南京发来的电文，连夜送走了训练营里几个最有前景的男孩子。他自己也很识趣，不声不响地收拾东西，火速搬离了豫家。
  豫承风听后，显得非常镇定，但每个人又都能感觉得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当天的留言板上写着：13号，砸烂花盆两只，玻璃两扇，椅子一把，台灯一盏，记得报修、换新。
  秘书们看了，皆是后背一凉，毕竟他们的老板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够轻易释怀的心胸宽广的人。
  没错，他真的非常生气。他怎么能不生气？他苦心经营多年，不惜耗费大量物力，劳民伤财，为的就是建立一支可以像鹰一样战斗的王牌空军，可是那个人只说了“要把他们送去中央军校学习，他日学成，卫国卫民”，诸如此类的鬼话，就让他的心血付之东流。
  待他镇静下来，恍惚地拾起电话，拭了拭灰，拿起听筒，盘腿坐在地上，一圈一圈，拨通了内线电话：“喂，江荧吗？萧子初自己搬回酒店了，那里正好动手，限你三日之内，务必除掉这个祸患，务必！不然就别来见我了！就当我死了！”
  江荧握着电话，心中骤然一紧，闷闷的，像被人狠敲了一棍，突然之间头重脚轻，但她不敢追问，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低声应承。
  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她的使命，她不得不完成，她是忠诚的，爱是虚假的，锦州的事轮不到别人来插手，豫司令那么好，重情重义、杀伐果断……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个年幼的弟弟，如果能得到豫司令的提携，必定前程似锦，如果不能……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通发泄过后，豫承风心情舒畅地挂断电话，江荧那边却失手跌落了听筒，双腿无力地瘫坐墙边，捂紧嘴巴，抽泣起来。
  下午四点。
  她在振兴大街下了车，付给车夫一定数目的车钱，沿着马路，步行大约两百米，又在暗哨和便衣的注视下，缓步走入饭店。她的上身穿着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搭天蓝色翻领短大衣，下身是普通的黑色裤子，配高跟尖头皮鞋。她的包又小又鼓，表面被勒出一个浅浅的轮廓，让人很难不联想到手枪。
  “我找7111的萧先生。”她摘下墨镜，指尖叩击着柜台。
  “请您稍等，我现在就给萧先生打电话。”前台礼貌地说。
  “不必了，我有急事，你立刻领我上去。”她摸索口袋，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本子，上有“青天白日”徽。
  “那么……您这边请。”
  侍者在前面引路，她的心“砰砰”乱跳。
  房门一开，萧子初笑脸相迎，张开手臂，把她圈在怀里，使劲儿地亲吻，鼻子嗅个不停，“我好想你，你好香。”
  “你的毛衣有点儿静电。”她后退一步，不料撞开了柜子。
  “你怎么突然来了？”萧子初抢先一步，趁她转身未及，反手合上了柜门。
  “毛衣不错，你穿粉色还挺好看的！”她打量着他，眼里微微泛光。
  “喝水吗？”他连忙岔开话题，一点儿也不想谈论他的新毛衣，“对了，今天怎么想到要来？”
  “不为什么，来看看你，穿新毛衣，”她似笑非笑，手指顺着毛衣的纹路，一点点抚摸下去，“还是手织的呢！肯定暖和！真好看！这是什么花？下次让她也教教我。”
  “对不起，江荧，等我处理完了这里的事，就去和欧阳婧说清楚，我和她只是普通的工作关系，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相信我，给我时间。”萧子初又搬出了他那一套说辞。
  她真的听烦了，听厌了，拼命捂住耳朵，喊道：“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你们之间的故事！”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他生气地掰开她的双手，扶正她的身体，“你看着我，我是认真的，我和她真的只是工作关系。”
  “工作关系需要上床吗？你别碰我！你别用碰了她的手碰我，你去洗手！”
  原来她都知道！
  萧子初身体一僵，仿佛有一粒带电的小球，曲曲折折地流经他每一条血管的河，刺痛了那一层薄薄的血管内壁。他思忖许久，讷讷地说：“只有那一次……我是后悔的，我很后悔……”
  “你用碰过我的手去碰她，我也嫌恶心，下次在你碰她之前，能不能也去洗洗手？把我的气味通通洗掉……”她抬起眼睛，里面雾蒙蒙的。
  “江荧，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要她的东西。”他急了，四处寻剪子。
  “别找了，穿着吧，这种天气，你是想生病吗？”
  这个男人，真的没有一点诚心。
  “我……”他一时语塞。
  “我不怪你，是我先辜负你的，”她居然笑了，“我悄悄地告诉你，我是豫司令的人，派来监视你的人。”
  “别胡说，我不信，”他只当她是气昏了头，于是，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俯下身子，轻咬她的嘴唇，“江荧，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姑娘……”他们的唇齿像两种颜色的墨水缓缓交融，甜如蜜饯。
  她推开他，抹了抹嘴角，说：“你不信，我也没辙，但我今天是领了任务来的，他让我来杀你。”
  “别说气话了，这怎么可能？”他仍是不信。
  “为什么不可能？你真的了解我吗？你知道我第一次见豫司令是几岁吗？我猜你一定想不到，那时候，我十四岁，带着四岁的弟弟，在饭店门口的厨余桶里找吃的，结果被一个胖厨子打得半死，可那明明是他们不要的东西啊！后来，豫司令路过，他下了车，派人救了我，他给我枪，要我自己讨回公道，还从军装口袋里摸出半颗草莓味的糖果……”
  “够了，别说了！”萧子初目眦欲裂，心痛得快要发疯，“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烂在心里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说完，他终于流出了眼泪。
  “他是给我半颗糖果的人啊，而你又是谁？我以为你爱我，可你不是，你不仅不爱我，还企图利用我，说什么带我离开，其实只是谎话，你若真想带我离开，又哪里会将我送来，我还在想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江荧含泪，笑着拔出手枪，对准了他的额头。
  “送你来锦州不是我的意思，既然……算了……请你开枪。”他平静地说，竟也不躲。
  “我会开的，不要着急。”她依旧是笑的，突然，枪口一转，抵住了自己的下颚。
  “不要……你干什么！笨蛋！放下！听见没有！好好好，我不动，你听话，好么？你看看我……”萧子初咆哮着，继而又变得很温柔，像个慈爱的父亲，举起糖果，哄骗初生的婴儿。他的脸时时变换着颜色，心在滴着血。
  “别说了，没用的，我什么也不想听……其实，在你身边的时光，我很快乐，还是谢谢你。”
  “江荧，你他妈不要闹了！快把枪放下！”
  “我给你暗示了，我多希望躲在你门口的暗卫发现我包里的枪，然后杀了我，这样我就不用痛苦。”
  “江荧你听见没有！我求求你！”
  “我还说过，我们的结局很早就注定了，只是你不信我。”她摇头。
  “我信你，从此以后，我只信你！”他轻声细语，轻轻捉住她的右手。
  “别动！他下了死命令，我们只能活一个。”
  “我不，我带你回南京，立刻就走！”
  “这是爱你的代价，也是负你的代价。”
  “江荧你冷静一点！”
  “别动！坐下！”她的眼神突然柔和下去，带着不明意图的笑，轻轻地说：“和她结婚吧，她比我爱你，还比我清白可爱，她是次长的女儿，我只是个穷苦丫头，那个，你送我的礼物，我都卖了，我有弟弟要读书，还有奶奶要吃药，因为豫司令对我太好了，我不能总是麻烦他……”
  她一笑，梨涡浅浅，真是好看极了。
  随后，枪声一响，万籁俱寂。
  萧子初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