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雪谷(十)
作者:
深山采彩薇 更新:2021-04-21 17:05 字数:2662
自打萧子初住了进去,豫承风就再也没回过他那个所谓的“家”,现在他的办公室才是他唯一的家。
一日清晨,他和往常一样早起,也和往常一样选在偏僻的角落里用餐,他不喜欢边吃边说,尤其是满嘴喷饭的那种,尤其是女生,尤其是那种漂漂亮亮、正正经经的女生……
很不凑巧,在他斜对面的角落里,就是这样一幕场景:女生们身穿制服,一个个英姿飒爽,围坐在餐桌旁,叽叽喳喳,吵闹得厉害。
要是放在从前,这种极不文明的就餐行为一定会遭到他的严厉训斥,但这次,他没有那么做,不仅没有,反倒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我听说南京来的萧长官是从英国回来的,会开飞机,人又高又有才华,真的好帅啊!”黎萍一边说,一边把馒头掰成小块,用筷子签着,蘸牛奶吃。她是南方人,吃不惯筋道的老面馒头,这也情有可原。
“你这吃法真恶心,会开飞机又怎么了?咱们的钱教官也会呀!也很帅的好不好!”韦泠泠不赞同,她是个颇具政治嗅觉的姑娘,能敏锐地觉察到她的长官们其实并不看好南京来的那位。
“可他已经不能开飞机了,好可惜。”方桐惋惜地说。她并非对所有人都尖酸刻薄,只对卑贱之人如此,可世人大多卑贱,于是,她又显得格外尖酸刻薄。
“就是啊,他是个可惜的人,明明人那么好,老天爷一点也不公平。”贺伊人顿时没了胃口,放下勺子,重叹一口气。
今天的早餐是大家最喜欢的瘦肉咸粥,咸肉切成一毫米薄厚的小片,浸泡去除多余盐巴,加莴笋丝和胡萝卜丝慢慢炖煮,直至米粒开花,米汤发白发黏,出锅前淋上香油,撒点葱花和香菜。细细咀嚼,齿颊留香。一碗咸粥,给凛凛寒冬带来了一丝绵长的温柔慰藉。
“哎呀,我又没说钱长官不好,只是相对而言嘛!总之,在我心里,萧长官天下第一!而且他还记得我是那个最会打枪的女生!他还记得我的名字!这多不容易,不像老板他们,只会喊3号、8号、25号、406的,没情趣!”黎萍抱怨道。
方桐听了,搁下筷子,两手抱在胸前,对着她一通冷嘲热讽:“情趣?跟老板讲情趣?你脑子被猪踢了?不是他们不懂情趣,而是你有够愚蠢。”
“什么嘛!你就知道说我!”黎萍撇了撇嘴。她好心活跃气氛,却引得自己和别人都不高兴,真该把那个嘴臭的女人按进茅坑里,洗一洗大清早从被窝里携出的倦气。想到这里,黎萍感到既委屈又气愤,怏怏不快了一整天。
事实证明,一个人的快乐分享给错误的人听,只会变成所有人的不快乐。
“行了,被人家把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自己也不知道害怕,都离他远点儿吧。”韦泠泠推了推方桐,又朝黎萍挤眼睛,暗示她们点到为止,不要为自己和别人找麻烦。
“是啊,我也听说,他是个花花公子,被缠上脱都脱不开身。”秦秀丽附和道。
“我爸说萧子初黄埔毕业,留学英国,绝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毕竟拿女人和花边新闻挡事情,这样的戏码在政界早就不稀奇了。”方桐侃侃而谈,她能把一切来历不明的消息都说得有鼻有眼,倒像有几分可信。
“这些事谁又能知道几分呢?依我看,还是少说话,少评价,大家觉得呢?”江荧笑着说,黑亮的眼珠轻轻一转,看向秦秀丽和小唐她们。
“那我也不评论。”秦秀丽跟着站队,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虽然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并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的见解。
“我觉得钱教官很……善良,萧很精明,说不上来,只是感觉。”唐秋子小声说。
“小唐看人挺毒的。”江荧又笑了,但她没有恶意,她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只是不太会说话。
“我是没什么感觉,那些男人,对我来说,都一样。”齐安说。
她的父母、弟弟都在战火中罹难,这种彻骨的疼痛伴随了她的一生,也剥夺了她热爱一切的能力,以至于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她都选择一个人独孤地感受荒凉,感受那份绝望的贫瘠……或许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患了病,是所有医典里鲜少提及却最难治愈的心灵的病痛。
“白,你干嘛一直不说话?”韦泠泠问。
“我?他们俩我谁都不看好,萧长官圆滑油腻,钱长官则太过柔和,没有气概,不像老板,又凶又暴,谁都怕他,多威风!我就喜欢他这种性格!”白微然信口开河,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说的后果。
突然,豫承风站起了身。
白微然不察,继续说道:“我说的是真的,那些令我讨厌的人我才不会怕呢,我真想卷起袖子和他们打架,但是有些人却令我害怕,是因为我在心里认同他,想亲近他,感化他,我还想……”
“白微然来我办公室。”豫承风语速平缓,闻者皆是一惊。
白微然更甚之,她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愣愣地捧着一只豁口搪瓷碗,背后冷汗直冒,面无表情地呆坐着,而她口中那个“很怕却想亲近”的男人,正在缓步向她走来。
“白微然!”豫承风暴喝一声,音量巨大,惊碎了一切天真的幻想。
白微然不死心,暗中拉扯韦泠泠的袖子,又强行对上了贺伊人的目光,她在那里频频合掌,挤弄眼睛,祈求队友们帮忙。
众人见状,或低头数米,或低头喝汤,还有喝水剔牙、吃馍吃菜、偷眼观望的,真是一群冷漠的家伙!
“白微然!你还在干什么!不要磨磨蹭蹭的,不像样子!”豫承风厉声大喝。
“是!”
她这个人,真是一点该有的样子也没有!豫承风嫌恶地想,竟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记忆中的某人,想起了鹅黄色旗袍轻轻擦过鞋尖,划过裤腿和膝盖边缘的快乐,想起了那个人坐在他的腿上,将她柔软的脚掌附在他的脚背上,他们一起看着满天的星光……
她们真像,眼睛,嘴巴,说话做事的风格,聪慧,美丽,不经过大脑的冲动,热情、坦率还有暴躁、真诚……
人们常说,男人最最偏爱年轻美丽。其实不然,他们只是过于幼稚,总在复刻青年时代曾经爱过的那个女人。
可她们终究是不同的两个人,把她当成别人,太愚蠢了,毕竟她天生就是这样一种懒惰无聊又不讲道理的个性。豫承风浑身打量着她,那眼神尖锐极了。
“老规矩,监听,晚饭前告诉我都听见了什么。”他递给她耳机,接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一天的办公。
“上次捕捉到的信号又开始活动了吗?它之前不是静默了吗?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她一连抛出三问。
“做好你的事!别问东问西!”豫承风冷声说。
空气里弥散着微苦的墨水味,两人一前一后坐在窗边,互不干扰,一心做着自己的事。
任凭窗外风雨敲打,他们也能心无旁骛。向倦倦浮生借得半日安闲,总算可以不去看那繁华褪去的萧索寒冬,不去想那令人心碎的沦陷山河,暂忘了痛苦,暂忘了人世间的悲伤、快乐、愁。
记得小时候,她问母亲:“天为什么会打雷?为什么会闪电?为什么会刮风下雨?花为什么会开?又为什么会凋谢?”
母亲自然是不懂的,于是随口对她说:“天上有雷公、电母、风伯、雨师,他们负责打雷、闪电、刮风、下雨,花开代表有人来,花落代表人走了。”
“那爸爸走的时候花谢了吗?”
母亲没有回答,搓着麻将牌的手指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