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雪谷(八)
作者:
深山采彩薇 更新:2021-04-21 17:05 字数:2605
没有人会想到,锦州军使用的炸弹以残次品居多,报废率接近五成。一条罪恶的黑色产业链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这一回,连豫承风也被炸蒙了,突然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这种委屈,他受不了。萧子初却因此而捡回了一条命,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文怡的父亲在军中服役,闻讯之后,立即锁了女儿,亲自登门致歉,说了无数请求谅解的客气话,但豫承风不愿见他,同时谢绝了一切探望。
多亏了豫太太,她终究是向着娘家人的,软磨硬泡,处处通融、说情,才让那个脾气倔强的男人暂时放下傲慢与成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思考解决问题的良策。
“你也真是,不怪姑父和承风要生你的气,换做是我,也一定不轻饶你,你姐夫最近压力很大,你可不许给他添堵!听见没?”豫太太站在高大的落地镜前,数落着文怡,转脸吩咐百货公司的柜员:“这件不好看,花里胡哨的,给她脱下来,换那条狐狸毛的。”
“不好看,我不穿皮。”
“试试嘛,你身材好。”
“那就试试吧,那个,姐,我不想回家,我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是爸爸太古板了。”文怡裹着品相一流的狐狸皮子,心里却没有半点愉悦可言。
“姑父嘴上严厉,可他哪一次没有顺从你们的心意,你们也要多替他想,他就是那样的性格,最要面子,受不了旁人说三道四,你和茜茜一个热衷交际,一个成天和男人们混在一起,他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
“为什么自由那么难?”她看着豫太太,真诚地向她发问。
“这……不自由也未必不幸福。”豫太太想了很久,才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说出这些,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处世智慧。
“难道不自由也是一种幸福?”
“也可以说,不是所有的不自由都不幸福。”豫太太笑了,她明明只是开了个逻辑玩笑。她也并非不通一点形式逻辑,她只是误以为那个男人讨厌聪明女人。
“那你幸福吗?”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有什么资格说不幸?如果我们这些人还要伤春悲秋、无病呻吟,那些饥民和难民岂不都要去死?忧郁太不道德了!”
“可你一点都不幸福,你们的内心都是阴郁的,他一点也不在乎你,我不要过这样的人生,绝不,绝不,绝不。”说完,她摘下两粒翡翠,脱去貂裘,大步走出了百货公司。
振兴大街是一条老街,横贯主城区,平日里就热闹非凡,一到节庆,更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寒冬也不例外。被当作地标的中央饭店、师范大学、女子大学和歌剧院都在这里。
今日不知何故,街上萧索异常,以往顾客盈门的齐天居也不见了觅食的饕餮,显得生意惨淡,分明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她沿着街道,兜转一圈,最后仍回到了百货公司门前,那时候大约下午四点。豫太太的车子还停栖在那儿,她大约也还没有离开。
与百货公司一街之隔的是一座高达七层的庞大建筑,门头挂着一行小字——锦州饭店。乍看之下貌不惊人,但懂行的人都知道,这里是通往上流社会的进阶梯,觥筹交错之间,有的人飞黄腾达,有的人直入地狱,人生的起落浮沉全在一杯酒里。
“丽华?”迎宾小姐一眼认出了她,热络地寒暄起来,“你怎么做了几天就走了,经理一直夸你呢!我还想着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才不来的。”
“没有,是家里人不让做了,再说我能有什么事?”
迎宾小姐一脸无奈,附在她耳边,说:“还不是上次那个7111的麻烦客人,据说是得罪了什么人,怪可怜的,不晓得已经是第几次了,每一次都惊险得很,差点丢掉小命,你救过他,保不齐也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
“砰”!“砰砰砰”!
这是什么声音?文怡警觉地竖起耳朵,在一片混乱之中寻找声音之源。“快点报警!”说完,她飞奔进去。
那声音很远,从楼道里传来,已被磨得细小、圆润,但是枪声无疑。
她追捕枪手,一路上行,不知不觉来到了饭店第七层。由于客人们身份的特殊性,这里的侍者也格外蛮横,执意不肯放行,情急之下,她只好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本。
躲在哪里?她开始慌了,极力暗示自己,务必保持冷静。
这里的电梯无人看管,只要拉上轿厢铁门,按动按钮,滑轮就会开始工作,电梯顺势下溜,降至底层,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控制电梯上升。
“呃……”
这又是什么声音?
她贴着墙壁,缓慢接近,见房门未锁,便用手枪前端挑开一道窄缝:萧子初躺在地上,生死不明。
这一切都像事先演练好的一样,环环相扣,井然有序。
她举枪守在门外,喊道:“先生,你要不要紧?”她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胆大心细,但从不冒进。
“我的手好像动不了,我说你们……”萧子初缓缓睁眼,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欣喜地叫出了声:“怎么是你?”
“你先自己起来,我去帮你叫医生。”
“有你就行,我不想看见医生……其实你不穿工作制服的时候还挺好看的,该有的都有,”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胸大,屁股也好看,我很喜欢,“还愣着干什么?扶我一下,我都快疼死了!”
“好,你别动。”文怡收起手枪,警惕地走进房间。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他好像忘了疼痛,开始动手动脚,显得很不安分。
“死流氓!”文怡扬起手臂,威吓道:“小心我打断你另一只手!”
萧子初忙于闪躲,脑袋嗑在了衣柜侧面的装饰柱上,疼得哀叫连连,苦笑道:“不想再领教了,你这样好的身手不去当特工,总用在我身上,真不知是该荣幸,还是该难过。”
“是什么人要杀你?”她问。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很诚实,但为人却狡诈。
“我不相信,犯人是用枪的,你的伤口是刀伤,怎么,不敢对自己开枪吗?那样很痛是不是?”
“你在怀疑我自导自演?”他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女人。
“并不,我和他们是一伙的,你现在怕吗?”那一刻,她真的动了杀心……
“并不。”他咧嘴笑着,露出整齐的上排牙。
不多时,片区警察赶到这里,将萧子初送去了附近的德国医院,而她则被带回了警察局。
发生枪击的是同一楼层的7101号房,死者大腹便便,肠子和血浆流了一地,文怡真的错怪了萧子初,枪手携带有刀具,先是打碎了死者的脑壳,接着又剖开了他的腹腔……
但这一点也不重要,警察们怀疑的目标,是她。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文怡常常梦见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头发凌乱,呆笑着,对她说:“胸不错,屁股也不错。”
晚年时,她仍坚持用心地保养身体,胸部没有明显下垂,臀部饱满,大腿结实。青年男画家对着她的裸体创作油画,无不赞叹有加。她这么做,不为了纪念任何人,而只是在缅怀她的青春。
她们是被战争耽误的一代人,她曾有那样美好的年华,那样美丽的身体,却只被一个玩世不恭的男人盛情地夸赞过。
肉体才是人最最重要的东西,当肌理残损,烂肉分解,骨骼也消亡的时候,凡夫俗子们的一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