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一梦睡醒，心中怅然若失，好似做个了相当重要的梦，只可惜被忘得一干二净。一时无觉，揽衣起身来到暖阁，那幅《云海仙山图》还静静挂在墙上，并无异样。依旧回到寝室，躺在床上又思索了半日，无果，待身上和暖过来再次朦胧睡去，便一觉到了天明，什么梦不梦的也不重要了。
  这两日只顾着操练琴谱，没顾得上子幽布置的功课，因此直到子幽下了游船来到离忧宫，我还忙着挥动画笔要赶出两幅像样的画来。
  子幽进门一看，笑道：“这丹青水墨的功夫，又岂是这样赶出来的？”
  我窘迫地红了脸，连忙停笔，要拿什么遮住这见不得人的“画作”，于是刻意转移先生的注意力道：“就算是我这个学生课业偷懒，丢了先生你的脸吧！可要怪也该怪你，拿了琴谱来分我的心，明知如此还要安排这么多的功课。”话说完我才惊觉自己对子幽莫名失了先前对长者的尊敬和慎重，正要说点什么挽回的话，子幽却笑说：“我还没罚你呢，你先教训起我来了，可见要做殿下的先生真不是见容易的事。”
  “可做先生的学生又是件多容易的事呢，为了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我起了个大早，多少年没这样过了？”这话说完我才察觉自己太放肆，不知进退了，好在子幽还浑不在意，反而像乐在其中似的。
  看外头天气晴好，日头晒得格外和暖，便着人将画案画具等一应挪到那栖雀台上，于日光底下，画纸上颜色又有了变化。子幽简单指点了一番，再次取出玉箫来，吹了却不及半刻便停了，回头望着我道：“你可将那琴谱练熟了？”
  “《瀛洲旧梦》吗？勉强也算练熟了。不过，我还有一事要告诉先生，这琴谱原本我以为是老霑先生，也就是曾教我习琴的老师作的，现在先生这一本谱子虽然前四折和老霑先生的大同小异，但又更为完整，我想，这琴谱的来历或许并非如老霑先生所说……”
  “你说这话是……”
  “我希望先生不要怪罪，这琴谱，老霑先生或许是从哪里听来了却没有录完整的，为着某种原因才告诉我说这是他作的曲子，老师有掠人之美之过，但他老人家已经仙去多年，作为他的弟子，我理应向你赔罪。”
  “何必向我赔罪，这琴曲本就不是我作的。”子幽神情竟有几分落寞。
  “不论如何，既然先生能拿到完整的琴谱，想来先生和原作者关系匪浅，我无缘得见原作者亲自赔罪，便只有先生代他接受我的道歉了。”
  子幽早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听我终于说完了，先一挑眉，而后笑道：“既然你真心要赔罪，哪能随便说说就算了，不如……不如取琴来和我合奏一曲，这琴谱本就是琴箫合奏的，我已经多年没听过合奏了。”
  我对此也兴致勃勃，哪有不遵从之理，取了鸣鸾琴来，便就于这高台之上演奏起来。沉浸于琴箫声中，闭了眼全心和子幽配合，不觉浮云遮日，只听风中衣袍猎猎作响，然而箫声却戛然而止。一睁眼，只见子幽在栏杆便眺目远望，一手撑着栏杆，执箫的手也缓缓垂下负在身后。单看这个背影，仿似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令他感慨的景象。
  待我起身过去，已经云散风止，顺着子幽的视线远眺，栖雀台下的萧条草木，更远处的寒冽湖水，都笼罩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先生……”
  子幽收起情绪，转头朝我笑了笑，是一个苍白却温柔的笑：“我想，此时此地，或许不大适合弹奏这支曲子。”
  “无妨，就依先生所言，什么时候再来合奏都可以。”
  “殿下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那么先生呢？”
  “我么，现在的一切都是没有料到的，也无所谓喜欢或不喜欢，不过是一步步往前走罢了。当然，能成为殿下的先生，算得上是其中乐事，说是苦中有乐也不为过。”
  “我的答案，和先生一样。不能阻止日落月出，秋去冬来，不如就好好享受其中滋味，因不论悲喜苦乐，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但能得遇先生，良歌也何其有幸。”说完这话，再看子幽眼中的盈盈笑意，心中直呼不妙，于是赶紧找了个借口回到画案前去了。
  隔了两日，千岛湖上一场小雪，随每日游船而至的，还有一堆吃穿用度之物，我冷眼瞧了半日，发觉竟还有好些超出平素规格的东西，拉了芸香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芸香：“回殿下，总管大人说是快到除夕了。”
  “是么。”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夜，殿下。”
  在幽禁期间还能得到母亲如此厚爱，真不知是喜是祸。不过倒不必费神多想，转眼间便一切明了。隔日该是子幽来的时辰，我特意穿了毛皮大氅迎至渡口，然而随游船而至的却不是先生，而是尤珠夫人。行礼罢，尤珠夫人亲热地抓了我的手来到暖阁里，我心中暗道，这大约便是我所猜测的福祸了。
  两人道过温凉，闲话了冷暖，尤珠夫人方道：“自秋天你回来，便一直没能和你好好说说话，流落在外数月，良歌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说着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一脸愁苦道：“都瘦了，回来这么久也没好好养养身子？”
  我笑道：“我如今虽出不去，但吃穿是不会短了的，夫人不必忧心。至于苦不苦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便不值一提。自回国良歌便一直奔忙于琐事，早该来拜见夫人，只苦于没有机会，后来再要出宫登门拜见，却已是妄想了，还望夫人容谅。”
  “什么拜不拜见，今日不是见着面了吗？”尤珠夫人抓住我的手，忽然感慨，“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我眼眶一热，几乎哭出来，又听尤珠夫人动容道：“我知道你和姝乐姐妹情深，姝乐她是个好孩子，精灵又聪敏，只可惜从小到大一直为病所苦，没真正过过几天常人健康舒心的日子。每每想到这么好的孩子没了，我都要落泪，更别说你和她自小一起长大，哪里是外人知道的。你母亲更不必说了，天下间还有什么能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能伤害一个母亲的心，姝乐一死，她命都没了半条，那日看着姝乐的棺椁，所有宫仆侍从没有不为那情形所感动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你母亲为此情绪失常，到现在尚且没有缓过来，加之还有一堆国务等着，朝堂之上哪一双眼睛不是盯着她看，所以你母亲一时顾不上你，哪怕是骂你罚你，你也要多多体谅她。”
  “是。”
  “你母亲违背和戚国婚盟的事，你莫要怪她。”
  “良歌不敢。”
  尤珠夫人：“说起当初和戚国六王订婚，也是你母亲听说拂灵洲的圣物有奇效，能起死回生，永葆青春，让姝乐恢复健康，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可她没有料到，六王攻下拂灵洲的时候，拂灵子已经遗落在外，不知所踪。我想，那六王欺瞒众人在前，失信在后，订下的婚盟本就站不住脚，而且对待婚姻大事尚且如此，不像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依夫人所见，那拂灵子真有如此奇效吗？”
  尤珠夫人道：“其实那不过是以讹传讹，到底言过其实了，拂灵子真正的神奇之处，不在于起死回生和长生不老，而在于‘隐’。拂灵洲之所以能因圣物加持而上百年不受外敌侵犯，只因外来之人压根就找不到这个地方，拂灵洲上的人能出不能进，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至于佩戴者之所以能长生不老，只因为生死簿上隐去了他的姓字，抑或是说，阴司里勾魂的差人寻不见他的行踪。这才是拂灵子的秘密。”
  “尤珠夫人对这拂灵子似乎很有研究。”
  尤珠夫人收敛了神色，道：“不过道听途说来的。我从没见过这东西，又怎能说有所研究。”
  换了一盏茶，尤珠夫人又感慨道：“话说回来，那六王或许在你流落于戚国时帮了你，但照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你母亲对他的评价却不算过分，他野心太大，要的太多，若良歌当真嫁过去，只会为他的野心所累，难得安稳，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权势，富贵，还是另一个囚笼？或许你眼下顾及名声，不肯轻易低头，但多年以后，待你嫁为人妇，有了孩子，只会感谢你母亲今日的决定。她也是为了你好。”
  我勉强一笑，想做出个理解尤珠夫人说法的样子。可尤珠夫人口中的这些长篇大论叫人越听越觉得蹊跷，听到现在，每当我自以为抓住了主题，却次次都只是晃过个虚影，把人给越绕越糊涂了。也不知尤珠夫人究竟要说什么，才值得她如此拐弯抹角，不肯直说。
  尤珠夫人慈爱地看着我：“你我师徒多年，也算是半个母女了，今日我们便背着人说说知心话，如今待在这里，虽你母亲嘴上耍狠说要关你一辈子，但人人都知道那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如今延修又被接进了宫里，也再不必考虑你母亲对你的安排。我且问你，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叫人觉得好笑，我几时能有打算？不过车轱辘似的闭着眼睛一圈圈朝前滚罢了。“尤珠夫人可是有什么指教？”
  尤珠夫人道：“那要看殿下，求得是什么了。”
  “这话怎么说？”
  “你母亲有意将你许给汝阳公府的小王爷，璩韶。”
  我心中一冷，笑道：“既如此，尤珠夫人为何又来问我的意思？”
  尤珠夫人眼圈立即红了，低头道：“其实，我是为慕凡而来。今春自你从牡丹花会上失踪，慕凡便失了魂魄，为此重病一场，多亏了……多亏了有老关爷为他调养，不然到而今，这世上便再无慕凡，只剩他心心念念盼着你归来的亡魂了。”
  我低眉垂眼不好回应，只听她接下来说些什么。
  “我儿从未对人动过心，哪怕是苏林一贯带着他玩闹，也不见他眼里看中过哪个女子。我实在也是迫不得已，良歌，今日说这么多，只为这一句，慕凡想你做他的妻子，我想你过白家的门做我的儿媳妇，你愿不愿意？”
  一时无话，夫人抹了抹眼泪，又道：“若你要的是平安顺遂，安稳自由，我们白家定能给你，依着慕凡的心，他也万万不会委屈你。你也知道我从来不肯用那别人家管教孩子的那套来对慕凡，我向来任由他胡闹，尊重他的任何想法，就连他父亲也从未对他言重半句。若你真能嫁进白家，哪怕、哪怕慕凡要带着你游山玩水，浪迹天涯，我和他父亲也决不会过问。……好孩子，你便应了我吧！”
  尤珠夫人的哭腔已经惹我红了眼，我不敢回应她的眼神，又好一番话堵在胸口却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问了句：“这可是慕凡的意思？”
  “慕凡他全不知晓，他如今待在白鹿山不肯回来，不肯见我……为了他，我能拿命去博，慕凡他知道，可是他还是恨我。而且，我要博的，也正是命。良歌，我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不然绝不会对你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良歌……”
  “夫人，你容我，想一想。”
  夫人欣喜地用帕子揩了眼泪，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含泪看着我：“好孩子，好孩子，你想一想，慢慢想，这毕竟是大事。我三日之后再来见你，到时候再给我答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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