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来只是为了从那段过往之中一窥真相？子幽曾让我尝到过失去至亲之痛，哪怕是他的无心之失呢，我也要让他也尝尝这痛苦才行。我要让你永不再想起他，尘缘尽了，念念不忘的人就会站在原地，这回或许不止三百年，而是三千年，三万年。可怜的孩子，既然你是子幽最看重的人，只得委屈你一下，反正你还没想起一切，你一样过得很好，有了心上人，喜怒哀乐都和前世种种无关，所以失去也不会更痛苦，但这一切对子幽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你想把它拿走？可是你找错了人，子幽只是我的先生，他已经有了妻子，他和他的妻子还一起……”一起走过我同老关爷曾经走过的那条路。我推开那些模糊的推断：“总而言之，你就算把那什么东西拿走，一切都不会改变，这只是个梦罢了。”
  “确实，这只是个梦。”
  我徒劳地质问道：“可你们不是兄弟吗？”
  “兄弟又如何，你们姐妹，还不是不睦，你当你妹妹都是为谁而死的？”
  我难以抑制地红了眼，怒道：“不许你提起她。”
  玟台似想到了什么：“因为她，你才会去书院，才会被狐妖迷惑，遭遇劫匪，才会有之后的一切，难道你不怪她？”
  “我从未怪过她。”
  玟台冷笑一声：“那便是了，正因为你不怪她，她才要怪自己，因着心中有愧，闻说你的死讯便一心求死。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阴司见她，问个明白。”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我还能见她吗？”
  “凭我和冥府的交情，当然能。不过你要先完成我的要求。”玟台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手一挥，脚边就出现了一张琴台和一把七弦琴，又弯腰从落叶里捡起一卷琴谱，正是子幽录给我的《瀛洲旧梦》。
  玟台将琴谱上的落叶拂去，递给我。一看这笔迹，我低声哭了起来。
  “怎的，不愿？”
  “不是不愿，只是……”只是觉得对不起子幽。这一切，一定都是搞错了。这只是个荒唐的梦，子幽是我的先生，我怎会做这样的梦……
  子幽。子幽。
  我抹了眼泪提起裙角，于琴台前坐下：“如果你找到了真相，拿走了你要的东西，子幽又会怎么样？”
  玟台蹲在我面前，用手指拂去琴上的落花：“会怎样，这无须我告诉你，你的眼睛会看见的。”
  我心里沉了沉，甚至语无伦次起来：“这样伤不到子幽的。他不会的。你们明明是兄弟，若心有疑问，为什么你不能当面问他？”
  “那么你呢？你的妹妹那么多次伤你，你为何不问个明白？”玟台冷笑一声，“我们兄弟之间的事，又岂容你来置喙！就是因为你，一切才乱了套，不过也是因为你，我才有机会狠狠的伤他一回。你根本就不在乎他，没有记起他的人是你，爱上别人的人也是你。到了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来维护他？不过是假惺惺的做做样子，未免自己以后饱受愧疚的折磨罢了。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梦一醒，你什么都会忘得干干净净，哪怕是愧疚，也不会在你心里留下分毫。”
  “你卑鄙，这是我的梦，我不会让你伤害先生的，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我坚定地看着玟台，不明白梦里的情绪会比现实中强烈干脆许多。
  玟台笑了：“这不是你能选择的。”
  “你不能逼我。”
  “你不想见你的妹妹了吗？”
  我沉默不语，打定主意不受他威逼利诱。玟台眼神可怖地直直看着我，嘴角却含笑：“那我倒要试试。”
  我站起来要逃，盘算着变成噩梦是不是就会醒来。眼睛看着朝我步步紧逼的玟台，我脚下连连后退，慌张地道：“你别这样，因为姝乐的死，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当初没有和她一切都说明白，告诉她我早就已经不在意当初她做的错事，告诉她我很在乎她，哪怕我们总是争吵，彼此仇恨，但我一点也不想失去她。你怎么知道子幽没有这样想，他也一定受到这样的煎熬，为你二哥和五弟的死感到愧疚。你这又是何必。”我退到无路可退，身后抵着的一棵梧桐树却突然长出了尖利的爪子扼住我的喉咙，深深地嵌入了我的皮肉里。抬头一看，天上风云变幻，厚重的乌云迎头压下来。原本美丽的桐林不见了，我们置身于一片晦暗无光的广袤平原，周围的一排排枯树朝天空张牙舞爪，被雷电照亮露出狰狞可怖的影子。
  玟台的身影越来越大：“兄弟姐妹之间本就如此，我们各自不同，却还要相互包容忍受。为什么？你的后悔带不回你妹妹，哪怕子幽再后悔也换不回二哥和五弟，更何况他向来都只顾自己，不管是不是在战场！当初的他，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你为何不先看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决定是不是要爱上他！是你改变了他，给了他一个得到原谅的机会，而他不配有这样的机会。”
  玟台笑了：“你怕我，可他比我冷血无情一百倍！”
  “我不信你。这只是个噩梦，我不信你。”我拼命闭上眼。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快点，快点醒来。
  “这里，就是他害死二哥和五弟的地方！他们就是在这里死的！你看呐！！”玟台被痛苦的回忆纠缠，用尽力气嘶吼的声音又在原野中飘散，被轰鸣的雷声撕碎。
  身后的禁锢消失了，身上的疼痛也不见了。我强迫自己站起来，随着玟台的目光望去。只见地底下冒出成千上万妖异的怪物，手执巨斧大刀，发出乱七八糟的吼叫冲向对面，被云彩送来的神族。八个身着银甲圣衣的神将带领着身后云层里的百万神兵作战，手执宝刀长剑，所向披靡。
  另一边的高山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石台，上面有一男一女。男的赤裸着上半身，正用尽全力击鼓，那鼓高几丈余，鼓槌大得像人一样高。女的正俯身弹琴，每一个音调都变化成飞鸟在天上盘旋合唱。那是《瀛洲旧梦》。但转眼间曲调消弭，女子化为一阵飞灰不见了。
  玟台一脸悲痛地站在我身边：“你不去弹琴，他们就都会死。”
  我哭喊着：“不，这只是梦！”
  “你怎么知道这只是梦？你看看，”玟台抓起我的手，我的手上是方才被草叶割伤的红印子。玟台又让我触向他的胸口，他胸前被刺入了长剑，满手都是温热粘稠的血。“这是梦吗？”玟台眼中含泪，凄然地问道。
  “不，这只是梦！玟台，让我醒来，让我醒来好不好？！！”
  玟台扳过我的脸，让我看着血流成河的战场：“你不去弹琴，他们都会死，我也会死，子幽也会死。神族战败，接下来魔族就会突破结界去往人界。你们东陆，还有西陆，所有陆地上的人都会死。因为魔是没有心的，他们只为了活而活，为了占有而占有。”玟台似乎一口气说了太多，把我的手抓得生疼，“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好，我去，我去弹琴。你不会死，没有人会死。我去，玟台！你别死啊！”
  我扶着玟台却被他的体重压倒不得已跪在地上，见地上没有野草，抬头才知道自己已经置身石台之上，耳边就是震耳欲聋的鼓声。男子打破了巨鼓，身边又出现一面新的。玟台满身是血地倒在一边，我抹掉脸上的眼泪爬向琴台，弹起了《瀛洲旧梦》。
  除了弹琴击鼓的石台，四周一望无际的原野都是兵戈嘶吼声，还有天边轰鸣的雷电之声，渺邈的海涛怒号声。我不敢去看下面的大战，怕会分心，于是尽力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之中。《瀛洲旧梦》共需要三刻钟的时间，一曲弹完，原野上只剩硝烟滚滚，战火萧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爱着的人分明是子幽，分明是他，怎么会……他日日看着记不起他的我，该有多难过。
  我从高台上纵身跳下，借着一只飞过的苍鹰回到地面。一开始阴沉野蛮的原野变得满目疮痍，处处都是怪物和神兵的残肢断臂，和被血腥和泥土混杂的气味侵染的死亡的躯体。我定神看清自己所在的位置，拖着乱糟糟的裙子走出了老远，一个一个辨认伤者的战衣，终于赤河边找到重伤的子幽。子幽睁开眼：“你是谁？”
  “……阿央，我是阿央，子幽，我等着你来找我，千万千万别迟了。我等你。”我压抑着哭声道。
  玟台把我粗暴地拖走：“这只是梦。”
  “不，这不止是梦！！”我挣扎着朝他怒吼。玟台没有反驳我，只是凝神做出一个结印的手势，我们被困在一个透明的钟形罩子里。大钟平白响了一声，一下子裂开成了六个围绕着我们的门。那些门一模一样，在我们四周飞速地旋转，玟台打开了最终停在他眼前的那一扇门。
  我们走进门内，还是战场，还是方才厮杀怒吼的声音，但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靠近眼前的是两位身着金甲战袍的年轻将军，他们一个不停地拉开一把立在地上的巨大弓箭引弓远射，弓弦一松便数箭齐发，状如流星，另一个则手拿长戟近身作战，为射箭的人圈出一块没有危险的地方。他们身上的战甲上带着无数血痕，已经残破，但还是一心应战，毫不松懈。
  我待问身边的玟台那是谁，却见玟台情绪激动，看看挽弓的人，又看看舞长戟的人，口中喃喃道：“……怀疆，二哥，怀疆！是我啊，我是四哥，二哥，我是老四……”说着玟台上前去，猛一挥手，手却穿过了挽弓的人，“怀疆，怀疆，我是四哥。”
  那只是影子，只是回忆里的幻影罢了。玟台伤心欲绝的样子把我也看得跟着哭起来。我上前要去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这时一支冒着黑烟的钢叉划过上空，正好穿过挽弓的怀疆，怀疆整个人被钉在地上，那边玟台的二哥看过来，一时分心先被怪物手里的钢叉猛然过来刺穿了头颅。二哥回身将怪物打死，踉踉跄跄地过来要扶怀疆的身体，脑袋上的窟窿里却还在不断涌出浆液。
  敌军振奋的厮杀声响彻九霄，距离二人越来越近，而我和玟台都只顾惊恐地大叫起来。我歪倒身子在一旁不敢靠近，玟台却大哭着去查看他的二哥和怀疆。这时又是一个身穿战甲的男子快速地跑过来，面容冷峻，充满杀气却是子幽。子幽看了一眼二哥和怀疆的惨状，下一刻却高高举起长剑朝两人刺下来。“不要——”玟台妄图制止，但子幽手里的剑已经刺穿了两个人的身体。拔出剑，两人也再也没有了气息。
  玟台嚎啕大哭，还在叫两个人的名字：“怀疆，二哥……”
  等到玟台冷静下来，他站起来，神情肃穆地看着远远近近厮杀的场面，又看了一眼子幽，接着转身抓起我的胳膊几乎是把我拎回了那扇门。
  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而明亮，一时竟叫人难以适应，我们回到了瀛洲岛，那是我和子幽从前相依相伴的地方。而我无法平静下来，我满脑子都是方才的那些血腥野蛮的场面，战争，靠着一身蛮力和满腔血性去拼命的杀戮，除了悲惨与痛苦到底能带来什么？
  玟台任我歪倒在地，许久，才低身道：“我该送你回去了。”
  “……四哥找到答案了，那你改变心意了吗？”我轻声问道。
  玟台不语。
  我蓄积起力气：“方才那些是你眼睛看见的，你看不见的，就由我来告诉你。子幽的剑能摄魂，这事没有多少人知道，二哥和五哥的残魄被灵漆剑摄取，子幽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们分离出来，养在自己体内，这才让子幽开了心窍，心中有了情。子幽待在瀛洲的时候，将他们的魂魄养完全了，便将他们送进了轮回。你应该去找他们。”
  玟台沉默半天：“为何子幽自己不告诉我？”
  “四哥又怎么不问问子幽呢？四哥问也不问，便误会子幽弑兄，子幽当初退避于瀛洲，还不是为了二哥和五哥，他自觉愧对于诸位兄长，哪怕真正救回他们，二哥和五哥也只会成为凡人，更何况自己尚且没有拿准此事，又怎么会先一步宣扬出去？”
  “你说的倒在理。”玟台笑了一笑，全无方才的痛苦形状，反而露出一派丝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莫非四哥早就知道这些……也是，四哥和冥府交情匪浅，又怎会不知道此事？既然如此，今日入梦来又是为何？”
  “为了什么，我一开始就告诉了你。一个真相。我只知道他们还活着，成了凡人，却不清楚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几百年来，子幽瞒得我好苦，我怎么能轻易放过他？”
  “可是是子幽救了他们。”
  “也是子幽害死了他们。九弟妹，你是子幽的妻子，自然是要帮着他说话的，可你仔细想一想，他救了二哥和五弟，真能抵消他的罪过吗？”
  “并非是要抵消……救人是子幽职责所在，可他们的死也是子幽的无心之失，四哥何必为难他。”
  玟台冷哼道：“先不说我是否要与他为难，且问一句九弟妹，你既然已经移情别恋了，又何必多管子幽的事。”
  我心中一痛，道：“四哥，我只求你一句，不要把我的记忆拿走。求你。”
  “不要妄图用三言两语说服我，我欠你的来日再还，可子幽欠我的，现在就是偿还的最好时机。”玟台把我拽入怀里，低头凝视着我的眼睛，“能改变子幽的人，我一直好奇会是什么味道美……”他不由分说亲了上来，一个疯狂的吻，在我的唇齿间留下了一丝血腥味。
  玟台终于松开手，眼里的浅笑显得很儿戏。他用拇指擦了擦我的唇角，低声道：“既然你说这是噩梦，我带你回去。”于是一转眼，从前的记忆突然模糊起来，甚至眼前的，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我没有能力去辨别。
  我努力睁开眼，看见一束光进入玟台左眼，眼睛瞬间变了颜色：“让你忘个干净可好？”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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