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梦玟台(上)
作者:
琉焉非玉 更新:2021-04-19 14:44 字数:4621
睡梦正沉,却依稀听得什么玎珰作响,断断续续地总也不停。清梦被扰,无奈睁了眼,却见屋内一地月色如霜,纱窗外还有冷风呼呼作响,而那玎玲声也渐渐清晰起来。我披衣起身坐在床头,偏头倾听半晌,才发觉这渺远而清灵的敲击声来自于悬挂在对面书架旁的一幅画中。那是子幽先生为授课而做的《云海仙山图》,被我挂在这屋内以供时时瞻仰自勉。
摘了近旁琉璃灯上的罩子,我趿拉着鞋秉灯近去查看,然而每走近一步,那幅画就大一分,不及完全走近,那画儿已经占据了全部视野,又叫人看出画中云海正在翻腾,而那玎玲声便来自那云海幽谷之间,难怪听来如此缥缈深远。
心中并不觉有异,还要凑近看个究竟,这时一阵寒风带雾朝我扑面而来,我只顾低头护住灯火,身上却被这雾气一裹沾染了寒露之气,然而余光里似有天光明亮,再一抬头,原来自己已置身画中。
——只见远近连山重叠起伏,如浓墨轻染,一气呵成,山谷间云海弥漫,恰在眼前冒出一处极高的山崖。一棵遒劲的苍松下,一白袍男子正沉思于面前石案上的棋局之中,而石案对面则站着一小猴,呲牙咧嘴地敲着手里的玉磬,这便是那不绝不休的玎玲声了。男子并不回头看我,只朝那小猴道了句多谢,猴子便抓耳挠腮地打了个拱手,丢了玉磬跳下石案一窜不见了。
我远远一看,心中又惊又喜,这画中人不正是我日夜思念之人吗!
我立在石阶下,只听着满耳的幽谷风声,山峦丘壑中的猿鸣鹤唳,嗅着野风送来的阵阵松香,不敢近前。擦了不知不觉涌出的眼泪,拢一拢头发,整一整衣裙,方才提起裙子缓步上前。“……风弈,是你吗?”
男子从那翠白相间的棋局中抬眼看过来,扬唇一笑,却不是风弈,而是子幽。
“先生?!”我惊慌地看着他,可再仔细一看,却又不是子幽。
对方脸上浮现一个极冷漠的笑:“看来子幽要输了。”他理好衣袖起了身,这时山间云雾升腾,原本苍山绿野转眼间就成了烟涛微茫的大海。“我是子幽的四哥。”他转头上下瞄了我一眼,“玟台。”说罢身上的的白衣晕成了墨蓝色,容貌也变得不一样了。
我只得行了个礼,道:“公子容谅,是小女认错了人。”待要转身离去,却去无退路,手足无措站了站,回身要再次请教归路,却听玟台又笑了:“在我找到我要的东西之前,你是回不去的。”
我思索半晌,道:“这是,梦?”说话间一阵狂风袭来,我赶紧用衣袖遮住脸。
“不错,这是你的梦。”玟台的声音在海风里依旧清楚,只是带了几分撕裂感。狂风刮过,只见玟台抬了抬袖子,天上便卷来滚滚黑云,此刻黑魆魆的海水深处似有凶猛的兽群在咆哮挣扎般,海面如煮沸水似的噗噜噗噜响了起来。“这是我从冥府带来的梦貘,能控制你的梦境。”一个隐约长着巨眼长角的怪兽果然隐隐从水中显出轮廓,转眼却又沉入了海里。
我:“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看见狂风,也感受到湿润微咸的风,却发现说话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费力。
“你的梦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你不会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又找了你多久……子幽一滴血,可将你藏了足足三百年之久,所幸我终于等到了。而且,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需要懂。”
“恕我直言,我觉得,你或许找错了人。子幽是我的先生,和我相识才短短数月,并没有你言语之中暗示的那般亲密。”
“找错了人的不是我,是你。”玟台说罢,伸腿便迈向那布满了海水的深渊,我心中一惊,匆忙要去拉他,却同他一并稳稳当当站在了一片沙地上,眼前已是绿草如茵,再远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幽深林木。回身一看,原来山峦已成一片平静的大海,一群仙鹤从日出的地方次第飞来,若无旁人地在我们身边降落。
“这是什么地方?”
“瀛洲。”玟台似期待我能有某种反应,我猜不出,因此也无法顺应他的心意假装一下。
玟台释然似的笑了,又道:“是了,你给忘了。那便由我来告诉你,反正,欠债的不是你,我今日不请自来,也是唐突了,权当赔礼吧。”
我等着听故事,玟台却一言不发带我穿过似有过上百年平静岁月的古木密林,云开雾散之际,两人来到一片开满了蒲公英和秋牡丹等花草的小山坡。山坡底下是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河,河岸生长着参差不齐的茂盛水草,草丛中水面上,还有一群野鸭子优哉游哉地嬉闹戏水。小河上随意分布着的石墩,应是容人来往的,因自石墩过去,便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小石板路伸到一栋小巧别致的房屋前。而房屋旁边,还有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树,树上枝叶相交,开满了白色小花,树冠丰茂以至于整栋房屋似乎都落在了白茫茫繁花之中。
玟台站在山坡上便停了步子,似乎不愿搅扰对面人家似的,伸手捉住风中一片白色飞花,拇指与食指揉捻片刻又放了手,任花瓣再次飘回风中。空中飞花不断,我伸手接过一片细看:“像是白桑花。”
“什么?”
“白桑花。我们九安城外就有。不过我也只在那里见过。以往每年春天,我都会登上擎雨搂看城外那棵巨大的白桑树。”
“那是扶桑树,是璩央问西王母要的树种,后来这扶桑树不知天高地厚,竟长到了与天齐平的高度,也就被西王母下令斫了。也就是在这画中还在。”
“这还是画中?可究竟是画,还是我的梦?”
“这画就是你的梦,你的梦就是子幽的画。”玟台朝那房舍微微抬了抬下巴,道:“你猜那屋子里住着谁?”
从头到尾,他哪句话是可供人猜测分析的了?我尝试道:“想知道,去问问不就成了?还是说,这是公子的家?”
“笑话,你的梦里怎么会有我的家呢!那所屋子,不,不仅是房屋,就连这整个瀛洲,都是你这位先生子幽的。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若要慢慢讲,便要从三百多年前说起。三百年前,神族和魔族交战于沧溟海,两军鏖战三月,不分胜负,胶着之际,有人提议在凡界寻找两个乐师来,用音乐来鼓舞天兵士气,涤散魔族的劣气。”
“然后,他们就找到了璩晏和璩央兄妹。这是《神州纪》里的故事。”
“不错,你们记录在《神州纪》里的故事,沧溟海上,神魔之间的创世之战,便是取材于我口中的这场大战。”
“那之后呢?”
“当日代表神界领军出战的,是东华帝君九位公子中的八个,老大羡渊,老二师荆,老三东君,还有怀疆,素仰,昶宜,岸遇。”
我回过神来数了数:“……这好像才七个。”
“是七个,还有九公子子幽。而我,彼时正化为混元灵体在南海修炼,所以没有出战。”
这话听起来难以置信,可梦中只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这么说,你们是天神?”
“姑且可以这么说。可是神也会死,元神一散便将归于天地万物,这一战神族虽最终取胜,可二哥和五弟却也灰飞烟灭。他们皆是因子幽而死。子幽身为天界战神,统帅三军,却妄自尊大,自命不凡,只因他志得意满,决策失误,才会害得二哥和五弟无辜牺牲。二哥和五弟死了,而他却反倒获得新生。大战之前,子幽原是个不通情理,心智未开的混世魔王,空有一身神力,却不懂七情六欲。大战之后,他遇上了琴师璩央,忽然就开了心窍,坠入了情网。可叹人神相恋,天理不容,子幽和璩央私定终身,结为夫妻,却被西王母流放至荒岛瀛洲。”
“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这里原来是个被魔气侵蚀,荒无人烟的废岛,头顶有怪鸟盘旋不绝,长哭不止,脚下则堆满了乱石荆棘,四处都是吃人的毒蛇猛兽,你这样的凡人,在这里待不到一刻钟就会尸骨无存。子幽和璩央来了之后,两人便移栽仙木,引来灵泉,经年累月,最终把它改造成了一处仙境。可是被流放幽禁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更何况是从未受到过任何约束的子幽。因此,他便和西王母打了个赌。”
“神也会打赌?”
“神和人本质上没什么两样,所以,神也为对于未知抱有冒险一搏的心态。”
“他们赌了什么?”
“赌了子幽的未来。天神往往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自己将承担怎样的职责,比如我,掌管着东陆帝王星运,朝代更迭;二哥师荆掌管东陆战事,三哥东君掌管星辰运行,四时更替……总之,我们都有自己的星宫,或明或暗,便构成了夜空中浩瀚无垠的星图。只有子幽,在三界之间作为无业游民自由散漫地游荡了上千年。可就在他遇上璩央的那一刻,他的星宫就形成了。东陆多少年战事不断,国与国之间分分合合,朝代嬗变,纷乱无比,直到东陆演变出新的地脉,整个东陆都将合而为一。这东陆地脉要一个天神来守护,子幽的星宫地皇星,便是为了这新神职空出来的。
“可子幽习惯了自由自在,不愿入驻星宫,因此他和西王母打赌,让璩央再入轮回,忘记一切过往,若璩央能在忘记一切的情况下再次爱上子幽,认出他来,那么两人就能如愿做一对神仙眷侣,再不受天界诸神管束。若璩央没有爱上他,认出他,那么子幽便甘愿入驻地皇星宫,守护东陆地脉。”
“那后来呢?”
玟台见我急切地想知道故事发展,温和地笑了出来。“后来的事,我不知道。不过你知道。”
“我知道?”
“可怜的孩子,他们做这一切根本就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我看,你忘了子幽,也是他活该。”他环顾四周,叹了口气,“走吧,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你要找什么?”
“一个真相,二哥和五弟死的真相。”他觑看了我半晌,“这自然是最重要的。我们去桐林看看。”说罢转身离去。
“我还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璩央到底有没有爱上子幽,子幽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故事还没有结局。”
“可你不是说那些都发生在三百年前吗?”
“是,三百年前。子幽作为天界战神,先是为璩央葬了他的神剑灵漆,又耗费一滴心血以掩藏璩央在人间的踪迹,免得璩央先一步被找到,让王母坏了事,同时为确保事情万无一失,子幽还将两人相知相识的一段过往封印在了璩央的魂魄之中,以便随时为璩央找回两人相爱的记忆。做完这一切,子幽已不再是战神,他在瀛洲沉睡了三百年才勉强养足精神醒来。”
“这么说,故事在三百年后,也就是现在才开始?”
“猜得很对。”
“可是,璩央做了什么,子幽做了这么多事,璩央做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在这段故事里,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个看客,哪能知道璩央又做过什么呢!”玟台头也不回,只拂过面前垂下来的细竹,引我踏上一座小竹桥。
嫩绿的草枝在竹桥底肆意生长,水上浮萍被竹叶上的露珠打得沉沉浮浮。
走过竹桥后,眼前一片望不到边的密林全是梧桐,开遍了染金的浅紫色梧桐花。这让人自觉置身于仙境,仿佛抬手就能触到微凉的紫色云霞。竹桥下的水缓缓流过,继而开阔成一个清澈的水潭,水潭两边爬满了幽幽水草,点点绿萍,一群五彩斑斓的水鸟划破水面铺就的梧桐落花,不时扎到水里衔出一条游鱼来。岸边则长满了无数红白相间的蓼草,蓬蒿和春苇之中还夹杂着各色野草花。“天呐,这里真美!”我禁不住感叹道。
玟台对我的反应颇感兴趣:“你从未来过这里……既然如此,你便不可能自己找到那些记忆。我想错了,我们还需要一把钥匙。子幽最近给过你什么吗?一句话,一首诗,一个念头……”玟台琢磨着,我的心却随着他的猜测加快了跳动——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了。玟台瞄过来一眼,胸有成竹地笑道:“——或是一首琴曲?我听说过一首琴曲,是璩央自己所作,叫《瀛洲旧梦》?”
“是有这么一首曲子。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找错了人。”
“傻孩子,你分明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过是不肯承认罢了。”
我忽然没来由地慌乱起来,正思索这心慌意乱所为何事,却听玟台轻笑道:“你害怕了。你怕我伤害子幽?可你是作为他的学生为他担忧,还是作为,他的妻子……”
“我不信,你一定搞错了。怎么可能是我,你们怎么能确定是我?我已经有了意中人,他叫风弈,是戚国的六王……”
玟台似乎很享受我的慌乱。“你信不信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已经距离真相很近了。”
“我先问你,你要做的事,你要找的东西,会伤害到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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