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事情？”沈念安在这方面的嗅觉总是敏锐的，即使只是顾为先的一个漏拍的呼吸声，他都能够察觉到那种不稳定的情绪。
  “没什么。”顾为先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摆出一副无所谓而又理所当然的表情，“不是什么大事情。”
  “是小九？”沈念安明白了。
  “真的不是。”顾为先强迫自己盯着沈念安的眼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想露出任何的端倪。
  “好吧。”没想到沈念安这么好说话，他琥珀色的瞳孔微微颤动着，刻意移开了目光，看向远处毫无意义的一棵树。
  “早去早回。”沈念安像是无意地叮嘱了一句，又像是在耳边缠绵的守候。
  “好。”顾为先轻轻地说。
  顾为先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云。
  在一座肆无忌惮驰骋的钢铁保护下，顾为先这是离天堂最近的一次距离，也或许不是。
  人们的灵魂最终是要去那里的吗？顾为先想象着他还在当学生时听教授讲课的情景。教授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二者并不冲突。
  “人，最好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信仰。”教授在安静如尘的教室中说，模糊的记忆是掉进污水的胶片，顾为先在努力回忆着，眼睛甚至感觉不到来自太阳直射的刺痛。
  “因为再怎样强大的人，也会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那些天灾人祸。”白胡子教授已经老到说话哆嗦成了一团。“选择一个可以寄托自己希望的事物，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儿时你相信你的母亲一定会找到你丢失的另一只袜子，少年时相信你的老师一定有一百种方法去算出你不懂的那一道题目，中年时你已经接受过知识的熏染，你体会过了世俗和人际交往的处事规则，你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你不再去虚心求教，不再去相信他人的建议。”
  “然后呢？”教授挥动着手比划出一个巨大的爆炸，“你总会有受不了的一天。”
  “人，不要太聪明，要学会在某些地方装傻。不是为了骗过谁，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心。”
  那时候教授的话他并不是很能理解，他不明白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给他的心爱弟子上的最后一课竟然是在教他们自欺欺人。
  他现在明白了，那是老师在教他们安慰自己啊。
  小小的一船飞机载着顾为先穿梭在云层之中，金色的波浪翻腾在不断反光折射的天地之间，那样一种劈波斩浪的气势，顾为先一度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迹。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我求求你，求求你把我的生命给沈念安一半，”
  “如若要惩罚我，可以夺走我的一切，除了沈念安。”
  天地沉默。
  顾为先刚刚落地，罗伊就快步走了上前。罗伊是顾为先拜托照顾小九和庭院的邻居。
  “现在我们一起去宠物医院看看小九。”罗伊吸了吸鼻子，“他等你很久了。”
  “抱歉，因为一些事情。”顾为先苦涩地笑了一声，“你知道的。”
  “辛苦你了。”罗伊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沉默了很久，憋出这么一句话。
  顾为先轻轻勾起唇角，眼底却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活着，谁能不辛苦呢？”
  小九的身体比顾为先想的要糟糕许多。
  “你刚刚对我说，它是被撞成这个样子的？”
  “是的，宠物寄养所那边的解释是，小九趁着外出的机会偷偷溜走，在斯科特街道被一辆汽车撞倒。”
  斯科特街道，顾为先沉默了。那是他们住的街道，小九是想回家。说到底，还是自己害了它，说到底，顾为先害了所有他在乎的事物。
  “去和它道别吧。”罗伊爱狗，也很喜欢小九，但是这个残忍的事情必须要有人去完成。
  顾为先沉默着走到小九的面前，隔离箱被打开了，伤痕累累的小九被医护人员抱了出来，“是强烈撞击导致的内出血，内脏几乎都破裂了，我们已经尽力了，节哀。”医生带着抱歉的目光，看向顾为先。轻轻地鞠了一躬，就离开了。
  顾为先几乎不敢辨认那是小九，那是会伏在他的膝下撒娇的小九，那是会生龙活虎地追赶沈念安的小九。
  “小九，是爸爸来了。”罗伊在旁边哄唱着。
  “小九，是我。”顾为先没有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干涸到了窒息的程度，“来看看爸爸。”顾为先小心翼翼地捧过虚弱的小九，它的体温高得吓人，是被感染后的高烧不退。那股子热意从顾为先的掌心的末梢神经一路蔓延到大脑皮层，然后在这一条火线上，所有的液体都在疯狂地燃烧。
  干枯，干涸。顾为先发现自己竟然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突然，是一股湿润，打消了这来势汹汹的火焰。
  是小九睁开了眼睛，轻轻地舔了一下顾为先的手掌心。
  那一刻，似乎是有什么光芒从小九的眼中闪耀出来，像一道彩虹，又像是那骑乘着马车的老人飞驰而过。顾为先认出来了，那是小九的回忆。
  顾为先曾经为小九制造了一个生日，因为小九无父无母，他也不知道小九的生日是在哪一天，于是他就在自己生日的后一天，为小九过了一次生日。
  顾为先派遣沈念安去买给小九的衣服，满肚子怨气的沈念安就买来了大红色的圣诞老人套装，让顾为先哭笑不得，真是难为他在这酷暑之中还能找到圣诞节的礼物。
  但是，既然已经买下来了，也没有退货的道理，顾为先只能为小九买来配套的圣诞老人的马车和轨道，三个人在一起照了一张相片，被顾为先放在了卧室。
  小九的温热还在手指之间流连，那是顾为先熟悉的温度，是他曾经在没有沈念安陪伴的时候，全部的精神慰藉。“小九，小九。”顾为先轻轻地呼唤它。“陪了我这么久，真的辛苦你了。”
  “到了那边一定要找一个爱你的主人，做一只幸福、自由的狗。”顾为先柔声说道。
  “不要再找像我一样，照料不好在身边的人一样。”
  罗伊看着顾为先的脸色颓败下去，忍不住在后背上给了顾为先一个推力，来向他传递一些力量。
  “再见。”顾为先以这个词语结束了他对小九的告别。
  突然，小九匍匐地起身，在顾为先的手掌当中拱了一下，像是平常与顾为先撒娇的样子，恍惚之间，顾为先甚至以为回到了曾经在圣芭芭拉分校那里的住处，小九蹭在自己身边撒娇，而沈念安则一脸郁闷地跟小九抢自己的占有权。他们两个可以从客厅一直闹到花园，而顾为先就看着他最爱的人和最爱的宠物在一起，仿佛被塑封在了水晶框子当中，可以一直珍藏到永远。
  但是现实永远是那么的残酷，小九是鼓起了全部的生命做出了这个动作，然后他就肉眼可见地消损过去，先是被一丝一丝地抽走的呼吸声，然后是逐渐失去焦点的瞳孔，顾为先惊讶地发现生物不是一瞬间失去生命的，死亡是一件缓慢庄严的过程，就像出生一样。小九的轰然倒塌，成了最后的献礼。为顾为先的预习离别画上了一个句号。
  与小九的离开相比，房子内栽种的柏树就没有那样让顾为先心痛，但是让他更加感到凄凉。
  树犹如此，君亦安在；知君将去，树亦相随。
  罗伊觉得顾为先这次回来变了好多，他变得沉默了，变得寡言了，还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他就像是在一夜之间猛然拔高的竹节，一瞬间长大成熟，一瞬间颓败苍老。
  从前的顾为先也不是幼稚，而是有一种孩子似的出自温室的保护，但是现在这层保护膜破掉了，反而需要这个孩子来修复它。顾为先的身上有所有被迫长大的孩子共同拥有的东西，那就是悲伤。
  是的，是悲伤。顾为先从头至尾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但是他的面无表情和他眼睛当中的木然。是那种刻进骨子里面的悲哀，哀莫大于心死。心已经死了，如何能够不悲哀。
  沈念安栽在院子里面有三棵树，唯独中间的那棵树从上至下被雷击倒贯穿，露出了血红色的汁液。
  即使是罗伊，也觉得这十分地不吉利，所以才会急忙打电话给顾为先，让他快赶回来看看。
  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
  原来，上天也放弃了我们。
  顾为先仓皇地逃出了这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和考验，或许就是一个坏掉的游戏，整个世界都选择抛弃自己了，那么，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顾为先坐在曾经他和沈念安经常一起去的小饭馆，面前是一杯凉茶，眼前时一片投影。
  “叔叔，你不开心吗？”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挤到了顾为先的身边，满脸的关切。
  “叔叔没有不开心，叔叔只是有一点难过。”顾为先勉强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叔叔身边重要的东西都要离开我了，叔叔不知道该怎么办。”顾为先的眼神飘忽，像是脱了线的风筝，在被雨淋湿的房檐下瑟瑟发抖。
  “可是叔叔不是还在吗？”小男孩啃着手里的苹果，满不在乎地说。
  “你说什么？”顾为先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即使你身边的人都不在了，可是你还活着，不是吗？”
  如果说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会出现一个来自上天的指示，引导失去方向的你的话。那么在那个有些寒冷的下午，顾为先相信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在当时一定是遗留在人间的神迹。
  即使他们都不在了，可是你还活着，不是吗？你还活着，你的大脑还可以源源不断地涌现出你们之间的回忆，你的眼睛还可以替他看到徘徊世间的美景，你的嘴，你的手，只要你的生命还在延续，你们之间的故事就可以流传下去，他就永远不会消逝。
  “我要回台湾。”顾为先的呼吸都乱了。
  沈念安心满意足地看着顾为先像一只小老虎一样扑进自己的怀里。“你怎么样？”
  “我错了。”
  沈念安难得的露出一个笑容，“错在哪里了？”
  “我不应该埋怨生活，不应该自暴自弃，不应该失去希望。”
  “我以前认为上天是过于残忍了，这样一样一样地剥离我外层的保护膜，我以为这是一种惩罚，我以为我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目标和希望。”
  “你”沈念安想要打断他，却被顾为先用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表示等一下。
  沈念安只好等着他，让他说完。
  “可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我有了活下去的目的，那就是你，我要活得很久很久，我要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我要用我剩下的全部生命记录你，记录我们的爱。”
  “傻瓜。”沈念安突然笑了出来，“这次是不是轮到我教训你了？”
  “你要是不在了，谁来照顾我啊。顾为先你怎么这么自私，你是想和我一起比一比谁能活得更久吗？”
  “比就比，谁怕谁？”顾为先被激起了胜负欲，嚷出了这样一句话，又突然想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刚刚还说要不再为这件事情难过，现在就变了。”沈念安故意羞他，顾为先有些恼羞成怒，转过了脸。
  “说认真的，你能陪我去做几件事吗？”
  “什么事情？”顾为先有些惊讶。
  “我们之前一直都在忙各自的工作，好不容易有了在一起的时间，要好好利用才行。”沈念安露出了一个狡猾的微笑，“我已经都拜托安娜布置好了，至于小顾先生你呢，只要负责跟在我身后，陪我一起去完成这些就可以了。”
  “我不要跟在你的身后。”顾为先嚷嚷着纠正他，“我要站在你的身旁，所有的事情，好的事情我们一起享受，不好的事情我们一起面对。我要站在能够和你一起战斗的位置，而不是躲在你的身后被保护。”
  “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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