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动声色进入了戒备森严的宫殿。在广场外守卫的人不全是特种部队，显然还有临时加入的义军和亲政府帮派。鱼龙混杂的队列在严肃的时刻下，竟然像大小不同的袜子一样滑稽可笑。
  然而，联邦面对的是一场硬仗，大意失荆州的军事派遣如今让政府饱尝战争的后果。这一切应该归功于罪魁祸首奥莱，还是现在疯狂突击的车臣武装呢？恐怕连政府都难辞其咎。
  坎贝尔急于见到伍德，一种不得其来由的焦虑感让他迈宽了脚步。大堂里的气氛尽失条理，脖子上挂着的领带像是三尺白绫，要把他们逼得窒息。人潮都在往外走，大多数都向后门的安全通道撤离。
  这些平时尽忠尽诚的官员们，冠冕堂皇的政客们，油嘴滑舌的变色龙也有惊慌失措的一天。坚守不需要理由，逃亡对措辞免疫。坎贝尔注意到身旁一个安步当车的白胡子矮个官员从他肩旁擦过，神情却惊恐悚然。
  在纷纷逃亡的人群中逆向而行，坎贝尔忽然衡量起烈士与懦夫的差距。
  根基之腐败，从强盛大国的祸势里缓缓向外蔓延。
  首长千辛万苦，找到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来解决问题。然而，接下重命的最终却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科学研究员。偌大的联邦中，有志之士又去哪里了呢？想到这里，坎贝尔越发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
  走出大堂，远远望见台阶上一步两级下楼的八字卷胡，他是伍德的助理。坎贝尔心里揣摩着：难不成他也想逃跑？
  八字卷胡穿着特殊的礼服踩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声色正厉地说：“怎么才来？主席要等不及了！”
  “我们马上就来。”
  “这边请，我去帮主席安排撤离路线。”八字卷胡苍白地笑了笑，很像主席的作风。坎贝尔看不透，也猜不准这是不是个逃离的接口。可八字卷胡如今对伍德的忠心又有谁在乎呢？多了一个逃跑的人又会有谁在乎呢？
  办公室区安静十分，桑德斯沉重地在前方带路，走廊很窄，只容得下两人。人流从海洋的潮汐变成溪水，退潮一样从外到内层层浅去。
  这将变成一座空殿。思绪至此，坎贝尔很遗憾。
  门被桑德斯满是雪水和灰尘的手拉开了，坎贝尔来到熟悉的办公室里。灯光暗淡，窗户外飘着雪，冒着黑烟。这些景象让伍德愤怒、无奈。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伍德的身体状况再次陷入困境。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奈何身体无法让他支撑到下一个任期。同样，自己不会是联邦历史里最完满的人。
  “车臣武装已经把我们逼得没有退路，现在只差一道防线了。”伍德自言自语。
  “我很遗憾。”他的声音极为低沉，“把国家拖入困境。被狡诈的阴谋席卷到政治的龙卷风中。”
  桑德斯和坎贝尔找了一个位子径直坐下，平时伍德肯定会为此感到不满。今天例外，他丝毫没有注意到。
  坎贝尔扶着额头上汗水凝成的冰晶，悻悻地说：“主席，你是暴风中的胜者，而不是罪魁祸首。”
  伍德用钢笔头弄出响亮的敲击声：“不，我是。威斯顿一直觊觎这个位子，他把主席看成了一切。然而，我幼稚地为了国家利益与他斗争，虽然战胜了几轮，但最终还是失去了抗衡的能力，被将了一军。我把战火送给了人民，把官职赠给了恶人……如果我当时就做出让步，也许不会到这般田地。”
  坎贝尔保持缄默。
  “面对当下。”
  “我已经失败了。”
  伍德提高了嗓音，他站了起来，用往日犀利而训斥的目光重新审视着两人。但他还是很脆弱，坎贝尔注意到他桌台背后新添的拐杖。
  “当我听到车臣爆发起义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新一次风暴的到来。那将是腥风血雨，也无法抵抗的。这种预感一向很准确……但那时我只是震惊，我有信心摆平这些困难。我还站得住！谁都知道威斯顿做了主席会变成什么样，毫无疑问，他的目标是成为一个独裁者！”
  伍德长叹一声，沮丧并绝望。这不免让坎贝尔云里雾里，从始至终，桑德斯还没说过一句话。
  年轻人口中那句“愿闻其详”即将脱口而出，却又败于沉默。伍德用手召唤他们，粗鲁而直接。
  “现在，我手里的密电说明了一切。另一份公告也说明了一切！他为了替我而上，不惜分裂国家，置人民于水深火热！”
  坎贝尔冰冷的手接过电码，一份来自情报局的密报——美国和加拿大达成秘密合约，宣布联合独立。
  另一只手上的纸更厚，内容更多，但无非都阐述着“美加商业联合国”的诞生。
  “远东和近东的军队足以快速恢复对这些地方的统治，这件事还没有迅速传开，我们还有时间。”
  “不，你们不明白。这一系列的活动都指向着谁。”伍德的眼镜起了点雾，他果断把它摘了下来，“针对我，我是他们的目标。一切都是反对者的计谋，这里不存在平复的希望。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此时我的命运几乎等于死亡。”
  “……看似毫不相关的两者同时倒戈，一定有幕后黑手在暗箱操作。主席，你要振作起来，威斯顿不会这么快就得逞。”坎贝尔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件，他甚至只靠猜都能知道这份文告的中心。
  “即使是我也无能为力。”伍德沙哑地哀嚎。
  “不要过于失心，伍德先生。”
  “我会尽力振作。但一切努力终究挽回不了结局。世界亦会改朝换代，如今电力和地热能供给也要赤字了，澳洲的铁矿还剩最后一个开采区，五十天之后就会被彻底采完。地球会陷入短暂的黑暗。也许人类会找到新方法，但我们仍然要扩大希望的存在。”
  “所以今天找你们来另有其因。你们是最后的希望了，”他咳嗽两声，“面对地球的斗争，我做出一个决定。”
  面对他的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桑德斯和坎贝尔有过合作关系，有且只有一次。伍德转向窗外的黑烟、雪雾，窗户上的雪茄渣渍，从街道望向被窗帘掩盖的守卫者，然后是烟囱、街灯、俄罗斯的莫斯科城。人类的故乡是地球，地球之外、白雪之外的地方，伍德一辈子也没有去过。
  但是他眼前的两个人走过一遭，活了下来。
  “我平生忙于政事，饱受战争之苦。我生于战争，也将死于战争。你们年轻人有着登天宇宙的宝贵经验，这是缘分。我会让你们第二次前往太空，寻找另一颗人类的归宿。”
  这听起来遥不可及。
  “是啊，我的生命、老一辈人的生命，创造了联邦。你们的生命，会创造更大的人类空间，同时为地球的资源买单。这是使命，是你们的起点。”
  坎贝尔头上的冰晶无影无踪，他目瞪口呆，素来保守的伍德竟然让他们向外太空寻找那一丝渺茫的生存权利。这就像满清自愿开国，邦联吞并联邦一样难以置信。
  “这不无来由，希望还是有的。听好了。穹顶研究所始终盯着外太空的动向，我们对星球的详细了解程度已经扩散到周围数十个星系。其中不乏有价值的，可住人的。一旦发现情况有益，立刻通知地球本部。如果碰到外星势力，就以太空战舰强大的武力逼迫他们臣服。让他们贡献出殖民地。”
  “恕我直言，这不符合人联的道德准则。”桑德斯义正言辞道。
  “这是救命稻草，也是唯一解决之道。除此以外，不接受任何对我方不利的谈判，必须为地球寻找足够的资源。”
  桑德斯谨慎地缄默。
  “你们明天会启程离开。大约三天之后这个政府就会垮台……同样，”伍德走到台灯前，拿起自己心爱的钢笔，“我也会。”
  “这不是真的。”坎贝尔恐惧地摇头，“情况没有这么糟糕……”
  “这个计划我们制定以久，准备充足，且不容置疑。太空战舰六十年前开始打造，八年前完工，就盼着超空间引擎。现在它脱颖而出，人类的太空远航有了新动力，太空战舰也就正式入列了。”
  一个匆忙的声音打开了办公室大门，八字卷胡从外面窜了进来，他气喘吁吁，衣冠像乞丐一般的打扮。
  “不好……不好了。后门的出路已经被车臣包围了！”
  坎贝尔迅速转过身，一把掐住八字卷胡的领子：“守卫呢！守卫去哪里了！”
  八字胡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抖动，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朝向伍德，渴望从主子的口中得到帮助。
  “对他尊重点，坎贝尔。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坎贝尔冷冷地转过头，朝着面容夸张的助理。这个助理仿佛难受得要呕吐，做出一副非常令人作恶的丑态，坎贝尔狠狠地说：“守卫去哪里了！”
  “他们……倒戈了！他们全部倒戈了！”
  “废物！联邦的废物！腐败的产物！”坎贝尔松手，惯性让助理从半空中被甩出去几步之遥。
  伍德的眼神里充满痛苦，同时散发复杂而浑浊的感情。
  “联邦现在什么样轮不到你来评判！我命令你们现在前往准备，这是最高级指令！”
  桑德斯正了正衣领，站了出来。
  “我们恕不从命。一定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我现在就联系军事中央。”他拿出通讯仪。
  “把它收起来。”伍德说。
  桑德斯无视了他的话。
  “把它收起来，桑德斯！”伍德一拳捶在桌上，“来人！”
  门外又闯进几个大汉，卷起袖子站在办公室的周围。这些是俄罗斯黑帮的人，他们胸口都有白鹰的徽章。坎贝尔顾不得这么多，他对伍德的过去和手下没有兴趣，现在只有一条路——冲出去，寻求另一位政客的帮助。
  “动手，把他们请到军港去。”
  坎贝尔的双肩开始颤抖。
  “不，不……你不能这么做，联邦的退缩就是灭亡的征兆……放开我，我们可以让车臣的失败近在眼前！”
  一记重拳，坎贝尔双目正对天花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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