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科比罗恩坐在餐桌的椅子上，摆出一副热心的大排场。尽管只有两个人，他的荣誉和身份还是驱使他造设出万人大宴的感觉，没人能猜透他的目的，可是任何人都知道这并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莫名的招待不能打动任何人，谁没有听过鸿门宴的故事呢？
  科比罗恩甚至都没说明这次邀请的意义，连他的姓名都只透露一半。这种情况再匪夷所思不过了。
  来客一边享用晚餐般丰盛的早餐，一边感叹着商人的富有。在洛杉矶，这种商业大亨见得太多，可大多数都没有欲求涉及政界。科比罗恩是个怪葩，他早年忙于生意，从没有顾及金钱以外的事务，甚至他的儿子在六岁的时候都不知道他父亲的名字怎么读。
  如今，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早已头发灰白，皱纹满布的老头——几乎抛去了商人这个头衔，而转行当了官。即使如此，他背后的金钱支持对发展仍然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他与所有保持着距离，几乎是一种即将支离破碎的断崖关系，但他乐此不疲。
  “机会总是有的，我还等得及。”他最近常常这么说。
  科比罗恩在这次招待上粒米未进，滴酒不沾。他在思考着一些问题，又有谁知道内容是什么。金钱帮助他坐上洛杉市长的宝座，城市中大大小小的线人集团让他掌握很多致命的信息，这也许是任用他的原因，这些信息往往会对反对者有帮助，所以这是个不得不拉拢的定时炸弹。
  可是他叫这个人来目的何在呢？
  一边是科学家，一边是政商。完全没有关联的两个人，素未谋面，却偏偏聚在了一起？
  科比罗恩礼貌地整理了自己西装内的蓝色领带，清了清嗓子。
  科学家心里想，他终于要说话了。
  “敞开天窗说亮话吧，”科比罗恩把身前铺好的餐布推到一边，油腻与鲜香的气味被突然的举动四处刮散，“我是洛杉市长，科比罗恩·约撒。”
  科学家放下刀叉，硬生生咽下还没用心咀嚼的鹅肝。
  “我是里尔·坎贝尔。”
  “不用说，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你一定心存疑问，我无缘无故请你来共享早餐的目的何在。”
  “愿闻其详。”
  尽管如此，坎贝尔仍不觉得这是共享，这位市长到现在还没有把任何食物塞进嘴里。
  “我很欣赏你说话的风格。干净，利落。现在我会慢慢和你说事情的经过，听好了，但不准插嘴。”
  科比罗恩从主座上站起来，坎贝尔这才发现原来他穿了一件燕尾服。
  他的声音平淡而冰冷：“说实话，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切都是伍德茨涅洛夫的主意。换作我自己，我才不会用一顿国宾标准的宴餐来招待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科学家。可是，你如果知道事情背后的一切，也许理解他的目的就不难了。”
  “我不是什么小儿科学家……”坎贝尔有些不爽。
  “我说过，不要打断我的话。”
  “是。”坎贝尔不耐烦地说。
  “收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我就用全息联讯你了。”
  “是的，然后？”
  “我可能打扰到你的睡眠，毕竟线人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在一家另类酒馆中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半夜……”科比罗恩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坎贝尔，“不是我对你的生活作风有意见。可是我真看不出来一个世界顶级的科学家会如此‘不拘小节’。”
  “请注意言辞，商人。”坎贝尔皱起眉头说，“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你们无权调查，更没有资格批评我。我是科学家，可是……”科比罗恩想要打断他，但没有得逞。坎贝尔继续用略有激动的语气说：“我们同样是人，为什么不同的身份就会被不同颜色的眼光看待？”
  “哈！”政治家大笑，“年轻人，我没有调查你的隐私。当时你就在嫌疑帮派的隔壁包间，我们的人遍布整个酒馆，自然会涉及一些额外的内容。当然，你是这个事件的可观处理者。对你简单地了解一下不算违法吧。”
  说完，科比罗恩招呼仆人把桌上的所有食物都撤下。明确的来说，坎贝尔忙活了半个小时却并没有吃下多少。可能是疑虑让他放慢了速度，或者他根本不饿。这无足轻重。科比罗恩笑了笑，选了一张邻近的椅子。
  “我对科学家没兴趣，你身无分文，又没有权利。只不过是高层的办事差人而已。与你一样，我也是一枚棋子。但不普通，至少与你不同。”
  “是否不同谁也无需评判，你继续说下去吧。”坎贝尔本能地与科比罗恩保持距离，他吸血鬼一般的眼神会吓到很多人，同时让人感到无比阴森。
  “我是一个政客，更是一个商人。现在我的任务是作你与伍德中间的转接人，所以你更应该不负我们所望。哈，你要记住。你是一个搞科研的人，探案只是你的业余罢了，不要太引以为豪。警察会盯上你的。所以我建议，待会见到主席，最好不要提任何关于嫌疑的事情。纵使你知道，也得给我憋下去。”
  殷勤的仆人此时手捧着一个镶金雕花碗，碗里只有一块柔软的毛巾冒着滚滚热气，像雪雾一样依附在碗壁上。女仆扎着长辫的头深深埋入手臂中，金碗高过头顶，等着主人伸手来取。
  这就是奢侈人高调的炫耀，但坎贝尔二话没说。这毫无意义，重点在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时间不早了，餐厅一旁的大摆钟即将把指针对准八点。清晨的晨雾退去，窗边再也没有朦胧的水汽，此时只有长滩的湾景。
  科比罗恩用手帕抹了抹嘴，尽管他没有吃任何东西，但任何人都知晓这样做的目的。似乎这种举动是高等人的必行。这个人的心里扭曲成什么样？变态吗？
  “不与你打哑谜了。”科比罗恩把手帕放了回去，仆人飞一般消失在门后，“车臣族昨天深夜在莫斯科郊外策划了一起叛变事件，主导是塔莱德福·尼尔加德。据线人的情报，叛变的原定计划时间是今晚。目前，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晓了他们的计划，所以，不要打草惊蛇。车臣武装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如果计划暴露，他们会提前起事。莫斯科军营最近因为机械武士暴动事件大伤元气，城外军营人数本身就不多，更别说城内的了。如果他们发动攻击，莫斯科必然沦陷。直到明天早晨，俄罗斯地区的其他兵力才会遣返回都。因此，我认为，首长找你就是因为这件事。”
  这的确是最简洁的叙述。坎贝尔突然想起昨天在沉醉之境酒馆中的那次怪诞的事件。当时隔壁包间的人正是车臣族，而他们所说的时代改变……
  代表这一次叛变行动！
  科比罗恩在餐厅中徘徊。
  “没有更多的线索了吗？”坎贝尔问。
  “我手里掌握的情报寥寥无几，你问我也无济于事。这是个烫手山芋，你要马不停蹄地去找主席，以进一步了解情况。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纵使有我也不会多说，你知道的，这是个烫手山芋。”
  哈，坎贝尔心想。既然对于大权在握的市长先生都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他这枚更加微小的棋子，又能在风险环伺的环境中获得的了什么呢？
  “听着，你必须现在开始行动。我有必要告诉你全部实情。目前，知晓这件事只有你我、伍德和莫斯科的线人集团。信息量很少，谁都不确定这是叛变还是政变，针对的是国家还是伍德。你务必谨慎行事。”
  科比罗恩从口袋中抽出一张机票，坎贝尔颤抖着双手接过。
  “不要紧张，小伙子。伍德相信你的水平，才让你这么做。吩咐你的事情也一定与你的专业有关。这张机票是经济舱的，我们不能给你提供军用飞机。车臣武装的雷达已经干扰了军用雷达，如果坐军用飞机你就暴露了。”
  坎贝尔的机票上印着九点起飞的字样，他看了一眼手表，与此同时，大摆钟响起了终生。时间不多了。
  “看来你不得不抓紧了，这件事已经归你，尽力去完成。一定要听从伍德先生的指示，毕竟我并不明确他找你的目的。保险起见，接下来你不能在任何地点出风头。这是对年轻人最重要的警示。”
  坎贝尔激动地站起身，将手中的机票一折为二。他的目光正对着一副画像，是科比罗恩风华正茂时的画像——有钱人的象征。在全息投影摄像风靡且普及的时代，请到一个画手至少需要六位数的金钱。
  科比罗恩似乎无话可说，但明显他在思考。踱步于厅堂之间的回音越来越响，骨头摩擦的咔咔声混掺在有规律的急促脚步声。
  “听我的，上飞机之后不要说一句话，车臣的势力深不可测。你无需对乘务员进行评价，更不用热心地帮助他人——这些很有可能都是骗你上当的幌子。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利害关系，这是商人独有的眼光——车臣一定会为了确保叛变成功而不择手段阻止主席的召见。所以你在下飞机之后立刻前往南向出口，在那里会有一个戴蓝色贝雷帽的人接应你。你不需要暗号，他认识你。”
  “明白，我这就出发。”坎贝尔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深深鞠躬，转身走向门外。
  “另外，”科比罗恩叫住了坎贝尔。
  “这次宴会免费，祝你一行顺利。”
  科比罗恩干净利索地以一句官员的套话结束了会面。说完，他关上了门，回到客厅中，继续享受自己留声机里别致的欢乐。
  29
  郊外一片火海。
  通往城内的桥与护城河堤岸被浓烟和火光吞噬，城郊街巷中喷出灰烬与碎片。烈火吞噬了冰封的农田，火舌舔舐着冰白的霜花，北部石桥上传来激烈的战吼声与炮火声。寒冬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猩红的火焰。
  出乎意料的是，车臣后裔提前推进了行动。他们从北部和东部包围了孤零零的莫斯科城，守军与他们交战的成果明显不尽如人意。留在百年古桥上的是冰冷的尸体，迸发流淌的血液和伤痕。人们惨叫着，从远处传来无尽的炮火，肆虐着命运多端的城池。
  今天中午之前，联邦军队在新建的东门岸桥组织起了一道防线。用战略的眼光看，这绝对是徒劳之功。很快，将近八百人组成的防线就被火箭炮和激光撕开了裂缝。叛军军衔高低不等的战士一律冲锋在前，口中喊着复兴俄罗斯的口号，有些人手里端着机关枪和激光炮，更多则是披着羊皮绒袄、手中握着钢斧的初级士兵。妖灵一般的人形镰刀收割着联邦军队的士兵，在战斗最后，桥上的人纷纷落荒而逃。
  -机场-
  坎贝尔着装非常隐蔽，他的公文包在办公时不会离身。来到机场之后，他仍然无法忘却这趟糟糕的旅途。他的机票对应的是一张无法伸缩调整的椅子，笔直的程度几乎直角。在八个小时的飞行中，他的骨头几乎被撬散架了。
  随着客流来到机场的大厅里，一股寒冷的气息从外界吹送进来。坎贝尔裹紧了大衣，警惕地四处搜寻接应人的影子。科比罗恩在旅行前没有向他透露接应人的任何信息，导致现在他只好盲目找寻，像一只无头苍蝇。
  裹挟在外形各异的人潮中，他一下从十五号口来到了三号口，周围的人群一直在变化，旧的向后撤去，新的朝前进来。无意中一直带着手套的手碰到了他，接着另一个人的鼻息渐渐靠近。
  “里尔·坎贝尔？”背后的人低声询问。
  坎贝尔借用余光扫视了那人一眼。
  “正是。”他同样低声回应。
  那只手套的主人很快钻过人群跟上来，与坎贝尔肩并肩。眼前已经是机场的出口，人群密度正在降低，从排水口般的大门快速涌去。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接应人是坎贝尔的老熟人了。桑德斯穿着一件老旧的呢子大衣，头上戴着棉帽和一副眼镜，手套正是熟悉的牛皮手套，坎贝尔上次在宇航中心见过它。
  他们转身拐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里，桑德斯目光规矩地径直向前，稳步踏着楼梯。
  “情况很糟糕，坎贝尔。距离这里不远的东门岸桥地带已经被占领了。”
  “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坎贝尔拉低帽檐，掩饰着一些无形中的情绪。
  “他们的行动还算在预料之中，但我们束手无策。这一次武装进攻过于突然，而且军力不容小觑。恐怕一时半会联邦军队还无法反应过来。”桑德斯说。
  “空军呢？空军也没办法及时支援吗？”
  “他们在一定距离内打开了信号偏转器。战机是无法定位目标的。我们不敢狂轰滥炸，还是怕伤及无辜。现在他们手里有两万多平民充当人质，这个数目只会随时间而越来越多。”
  两人很快走到了地下车库中。桑德斯遥控一辆反重力车开到了人行道边，坎贝尔拉开车门。桑德斯随后上车，底部的引擎瞬间发动，传来轻微的飞鸣声。
  “车不错。”坎贝尔环顾四周。
  “新买的。”
  转速器功率慢慢提上来，车辆几乎立刻冲出机场隧道。尽头那边射来抢眼的光芒，白色的雪花密集地落在厚重的积雪里。莫斯科已经成为白色的世界。
  冬景虽美，坎贝尔想，然而在这种境况下，作战会变得艰难许多。
  “莫斯科的两个军营中，城外的那个已经沦陷了。自然，里面的士兵都逃不了牺牲的命运。”桑德斯双手紧握方向盘，嗓音沙哑。
  坎贝尔选择沉默。桑德斯是个军人，战友的牺牲对他来说实则意味着失去至亲——对反叛军的痛恨战胜不了他的理智。不然桑德斯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接应了。
  “伍德茨涅洛夫先生……有告诉你他的对策吗？”
  “不……没有。他说了两个字，但完全没用。”桑德斯痛心地摇头，“军人的职责亘古不变，是守卫，到了最后的防线上也仍然如此。部署任务已经被议会常委会夺去，伍德就算有妙计也无处可用。”
  “议会常委会？他们的长官可是威斯顿啊！”坎贝尔松开公文包，“小心！”
  桑德斯紧握方向盘，一个急转弯避开了一处废墟堆，拐进另一条通往市中心的大街。这里空荡荡的，多数居民已经躲回了自己的家，只剩下粗心的少数在街上狂奔，高呼，惊恐地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身后是冬日中的袅袅狼烟，眼前的克里姆林宫以及它身后的那条运河依稀可见。
  “马上，马上就到了。”桑德斯从那些行人处收回眼光，引擎的转速又增了一档，爆发出近乎喧嚣的轰鸣。车尾的蓝色光焰越来越强。坎贝尔感到从座位后面传来一阵暖意，但一想到车尾的钢板有多么滚烫，他的寒毛还是不由自主地竖起来。
  克里姆林宫周围已经被军队包围。行驶到最后一条街口，钢丝栅栏就把车子逼停了。从不远处的沙袋掩体后面爬出一个戴中尉徽标的军人。他走路坚定地出奇，没有露出丝毫对敌人的恐惧。坎贝尔注视着眼前的人慢慢靠近，他充满了警惕，直到车窗前，桑德斯迅速把液体窗户降下来。
  气氛很紧张，无数双眼睛盯着来者。枪口和炮口密集到足以让人晕厥。不过，仍然可以看得出来，在他们听到前线溃败的消息后，这种武力上的优势自然就无法弥补心理上的劣势。
  走出来的军人朝车窗俯下身。
  “报上你的名字、身份。”
  “你是杰曼？”桑德斯问。
  坎贝尔转过身来：“你认识他？”
  “哦，”桑德斯悲哀地笑了笑，“可能认识，我不确定。”
  窗外大雪中的人大声地说：“别耍滑头，报上你的名字！”
  “绯若·桑德斯。”
  “呣……好吧，很抱歉，长官，我错认了你。我是杰曼，桑德斯少校。”那个军人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歉意。
  “别管这么多了，兄弟。快放我们过去。”桑德斯催促道。他不会在乎这么多礼节，最重要的仍然是结果。现在时间紧急，他心里想，不能耽误首长的要事。
  “好，我这就放行。”中尉朝向克里姆林宫的方向，大幅度地挥了挥手。
  两个士兵把钢丝栅栏收缩到一边。桑德斯立刻发动车子，一脚加速又冲了出去。
  当坎贝尔在这最后一条街走远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后方的车辆碰撞声。
  紧接着是爆炸和绝望的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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