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分，长滩边的道路上齐刷地种着一整排棕榈树，这时候已经被大雪压得枝沉叶落，看不到绿色了。昨夜里的一场大雪，像在整个城市的上方撒了一层糖衣，通透中飘着迷茫，迷茫中藏着通透。
  坎贝尔穿着一件常服、皮带和牛仔裤，脚里踩着一双皮鞋。两手插在口袋里，丝毫不觉得这个季节能给他带来多少影响。人行道上只有两个人并排行走，坎贝尔目力所及之处已经再看不到人了，路很直，路崖旁的车道里反重力车来来往往。到处都是电机的声音，说不上刺耳，只是无聊。
  在坎贝尔身边的是他的发小博尔奇。这个人有罕见的纯棕色头发，连眉毛也是棕色的。他长着俊俏的一张脸，自然在酒吧和聚会中担当常胜将军的角色。
  “果然，现在你真的天天泡在酒吧里，”坎贝尔一边走一边摆出斜眼，“也没看你有什么成果。”
  博尔奇用长满了细毛的手挠了挠蓬乱的头发，不以为然地说：“哥们儿，你太小看我了。你离开这里整整一年，长滩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呃，我是说社交。”
  “别吹了吧，你还是个单身。”坎贝尔像是在嘲笑。他自己其实心里也虚，被束缚住自由的生活可不是他想要的，一年以来他甚至没见过像样的姑娘。
  别指望太多，智慧与美貌并存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得到的。
  “哈，”博尔奇低声笑了，反过来用更嘲讽的语气说，“你呢？你的初恋？哪天一起见面吃个饭啊。”
  “咳。”
  坎贝尔清了清嗓子，在雪中走得慢了下来。
  “总归会有的。”到了最后，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嗨，想当年大学里叱诧风云的里尔同学，到了最后还是一根光棍啊？”
  坎贝尔没话可说，只好向海滩的方向看。天的颜色开始变了，最上方的是深沉的蓝色，中间是暖眼的橘红色，远处丝云被火光般的朝霞照亮，在大海中同样映下了一片影子。只有远处的地平线上还有太阳的影子，小的几乎无法捕捉，只能通过那一抹亮眼的黄色模糊地辨认出——太阳还在，夜晚还没有到来。
  在长滩的海滨大道上，抬目就可看到远处灯红酒绿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四处乱照，城市上方的天空都被彩色淹没。洛杉矶仿佛就是一个人体的器脏，高楼大厦便是里面的细胞，灯光照出不同的颜色，空中列车变成了缠绕在大厦之林里的血管，列车像血液般源源不断，速度像动脉里的血，快得惊人。空中管道里每半分钟就有一辆列车出现在他们视野里，又很快消失了。
  反重力车此时也迎着晚高峰飞快地在路上疾驰，有一辆车就在离地高度要突破限制的时候，猛地一下又过山车般地降了下来，与地面保持一英尺的距离。这种现象司空见惯，当坎贝尔还是新手司机的时候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归咎与车子不好，但往往还是技术的问题。
  想到这里，坎贝尔越来越不满足于步行去酒吧了。
  “这次想去哪一家？”坎贝尔终于在沉默之后转移话题，博尔奇也轻松地翻过这一页。
  “今天我们去‘沉醉之境’，新开了不久。从长滩到那里二十分钟步行，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二十分钟步行算是挺远的路程了，如果搭乘空铁的话应该只要半分钟。坎贝尔有些不耐烦。他直到昨天才从身边成堆的事务中逃脱，得到了休假的批准。今天是他美妙生活开始的第一天，这必然是放松的日子。结果呢？他一早上在长滩吃了块煎饼，还不让加番茄酱；随后又是百无聊赖的时光——旧时的朋友都会在大学里度过他们的一整天，而他只能呆在家里。仿生智能从那件事之后再也没有说话，虽然她仍然在打理这个家，但态度明显变了。而电视呢？正当坎贝尔准备看早间新闻的时候，电视也是雪花屏。
  直到那时，智能管家才嘀咕了一句：“电视台罢工了，今天不会有早间新闻了。”
  他的恼怒无闲升级，但无奈只能瘫坐在沙发上，家里一片沉默。这种生活与工作虽是天差地别，但心里的感受却是相同的。
  他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心情，还好博尔奇在中午找上门来。闲聊之后，已是傍晚。他们这才动身去酒吧。眼看又要走这么长一段路，他恼怒的情绪又开始波涛汹涌了。
  “干嘛要用走的？没有直达的空铁吗？”
  “有，但是还是步行好一点。”
  坎贝尔觉得真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他了，之前博尔奇可是宁死都不长途步行的人，今天却玩另一种花样。可偏偏是今天！
  “你肯定感觉很奇怪吧，”博尔奇平静地说，“我的一位好朋友终于又回了家，你一定会想领略一下长滩的变化。我只是带你走走，这样好让你缓缓情绪。如果不行的话还是可以坐空铁的，旁边就有站台，坐一站就到了。”他用鞋子沙沙地踩在雪中，雪堆下面的石砖从鞋印底下露出残影。
  坎贝尔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不想步行。博尔奇并不知道三个月前坎贝尔回过一次洛杉矶，那时他刚刚从沙漠里被救出来。就在那一天，坎贝尔开车兜了一边长滩，至少他现在不需要再加领略。
  可是，这难得的海上落日却是罕见的。
  今天有晚霞，沙滩是个绝妙的观景地点。纵使从沙滩外面看，那里也是一处风景。红色的光已经把沙子照成了金黄，像闪闪发光的黄色钻石，烨烨成辉。落日已经落下了一大半，夜晚就要来临了。
  远处街道的霓虹灯大放光彩，街灯也提早打开了。
  “也好，在海滩边漫步，总比从地铁里看黑漆漆的窗外来得舒服。”
  “人生不能浪费，为了快点到达目的地而放弃周围的风景，不像是会享受生活的人的作风。疾驰的流影与定格中的夕阳，到底哪个才是最好的选择呢？”
  “我选择空铁。”
  “我可是一片好心，你要再废话的话，我会让你的假期变成噩梦。”博尔奇突然严肃起来，“开玩笑的啦，话说你这一次放多久？”
  “四个月。之后我又得穿白大褂了。斯罗德巴不得在我家里装上几十个监控，好在假期里指使我干这干那……我信他的邪！”坎贝尔伸伸懒腰，衬衫里的保暖服被拉扯得勒紧了他全身。
  “对了，穹顶研究所最近破了个案子，你听说了吧？”
  “破什么案？”
  “上一次机器人暴动啊，前两天新闻揭秘了。之前一直说是一个工程师搞的鬼。我们还真的信了。今天早间新闻全都揭晓了——机械武士本来就有问题，电池严重漏电，政府罚了集团几十亿！兄弟，想想，这样下来伊万可是要倒台了。”博尔奇叹了口气。
  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坎贝尔心里想。他已经可以基本猜出最后珀尔和蒂恩是怎么解决案件的了。在这场案子背后的官场纠纷，显然是珀尔胜出，他的经费也自然保住了。然而联邦机器人集团最终付出了巨大代价，这几十个亿一定会让蒂恩和伊万从董事会里打包走人。
  但坎贝尔毕竟是内部人员，不能透露任何细节。
  “哈，原来是这样。”坎贝尔尴尬地笑了笑。
  “原来你不知道？”
  “呃……之前听说过。”
  “你小子，少装了。我早就知道是你！”博尔奇咧嘴笑道，“新闻里放出了审讯的谍照，我看到你在场。正对着摄像机呢！”
  “好好去酒吧里洗礼，提高你可怜的情商吧。”
  没等坎贝尔化解尴尬，两人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里的雪都被铲掉了，信号灯下面围着一堆小山，污泥和脏雪都被集中在这里。甚至还散发出一股酸味。
  博尔奇注目远方，棕色的眉毛舒展了许多。他手指着马路对面的一盏霓虹灯，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沉醉之境。
  奇怪的名字。坎贝尔心里暗自大量，会有什么不同呢？
  “好了，到了。看到招牌没？”
  “看到了。”
  “走吧，不醉不休！”说完，博尔奇和坎贝尔朝转角对面的那个酒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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