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悲伤的夜晚。
  深夜了，奥莱在一条空无一人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肥硕的身体笨拙地左右摇摆，衣服上还缠着醉醺醺的酒气。
  他眼圈发红，往日的笑容也渐渐消逝，法令纹预示着他会比其他人提早进入中年，而早已不在乎这些了。
  两旁的街灯年久失修，灯柱上斑斑锈迹，在无力的白色灯光下发黄、发灰。
  他手里拿着酒瓶，是空的。绿色的包装破破烂烂，他却仍把瓶口朝嘴里晃悠。
  “呣……又没了吗？”
  他停下脚步，朦胧的前方充满黑暗，这条路也很久没有人来了。他醉得稀里糊涂，但仍然记得这里、前方，是师父的家。
  他曾经的家。
  老鸦在路两边的树林里哇哇叫着，没有丝毫月光，时不时有黑影站在灯光之上眺望。奥莱继续往前走，眼睛酸胀而通红。
  “没了师父……没了工作……”奥莱嘴里咕哝着，又从瓶眼里刻意张望，“好啊，现在酒也没了……”
  往日体面的样子消失得没了影子，也许这就是他最原始的一面。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想起从前，现在也是。
  他一步步走着，丝毫不赶时间。他扔了手中的瓶子，路旁的树林看不到尽头，直到一栋房屋里透出了灯光。这便是目的地了。奥莱加快脚步，无论有多么费力，在酒精的驱使下他总能做到平时不能做到的一切。
  一栋两层木屋刷上了崭新的白漆，低矮的篱笆围出一个青葱的院子，藤蔓爬出了小院直到路边。然而，只有在阳光下的白昼才能见到这些生命蓬勃的可爱场景，现在是黑夜，一切美好只能靠想象弥补。
  两站门灯照开了枯老的镶银院门，门上没有锁，说这是一间落魄贵族的住处也不为过。奥莱轻轻推开大门，吱嘎的响声又惊起筑巢在院子里的鸦群。
  他顺着声音望向唯一一棵桦树，秋天的叶子落光了，归于尘土，而自己站在没有路的田地里，杂草丛生。
  屋子的门被敲响了，清脆的咚咚声，仿佛一脚就能踹烂这扇华而不实的木门一样。崭新的白漆后面，一簇红外线把奥莱扫了个遍。听到警报声，他把随身带来的手枪轻轻放在门口的邮箱里，然后慢慢走回去。
  门轻轻的开了。
  “恩托？你又来看师父了。”门后站着一个拄拐杖的老妇人，她驼着的背早已直不起来。
  “是啊。我又来了，”奥莱说完又掏出了口袋，空空如也，“哎呀，没带什么东西来，您不介意吧。”
  老妇人看着男人苍白的笑容，心中也生起一股酸楚。她摇摇头，把门又打开了点。“进来吧，秋天外面冷。”
  奥莱脱鞋进门，屋子里什么都没变，即使过了一年，换掉的也只有萎谢的花草而已。
  穿过了一小段走廊，一个低矮的客厅里适切地放着两张小沙发，靠着一座祖辈用了几百年的柴火壁炉。
  在火炉对面的墙壁上有一排墙柜，里面摆满了机器人。新的旧的都有，最瞩目的是一个用螺丝拼起来的模型。
  老妇人看奥莱坐下，又不顾他劝阻去厨房里端出来两杯咖啡。“都郊这边比较冷，前一阵子又下了雪。喝杯咖啡吧。”
  奥莱友善地摇了摇头，老妇人立刻发现了他脸上的红晕：“你一身酒气，又有事情不顺心吗？”
  “您……您先坐下，师母。”奥莱也站起来，他把妇人手里的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帮她放下拐杖。
  老人虽然才六十岁，但去年史托克去世以来，她好像老了十年，而奥莱也变了。
  “一年不见，你怎么这么胖了？那时候还是个帅小伙呢。”老妇人带起老花眼镜——她总是这么守旧，从来不会用那些科技产品。相反，史托克却一直向往着先进的技术。
  “世事皆有变化了，我不是以前的我了……”奥莱还没说完，老妇人就打断了。
  “又说这种话。你已经很好了，虽然现在不从事机器人行业，但你依然是有事业的人了啊。”
  “师母，您先别说话。让我说吧，我想……”奥莱抹了抹眼角，“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老妇人的反应明显吃了一惊，她甚至不由得往沙发里钻。“你在说什么啊？出什么事了？”
  “我报复了那些军狗，他们的机械武士被我改造了，已经回不去原来的样子了。”
  “你怎么……”老妇人瞪着奥莱，“史托克培养你成才，就是让你干这种事的？”
  “我知道您不愿意，但你不想知道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他是殉职，他是光荣地离开的。你不要执迷不悟了，法医就是这么说的。”老妇人的老花镜起了点雾。
  “不。师母。”奥莱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脸上的红晕却不自然地消去，“他是花粉过敏而死，花粉过敏会导致衰竭，法医只说了后者，但丝毫没有提到花粉过敏。当时你我都看到，有人从下面送上了一束花，我当时还想——他难道不知道师父过敏吗？结果他坚持要他拿着，师父没过多久就倒下了，而那个凶手早就提前退场了。”
  “还有这种事？可无知者无罪啊，你不能怪罪于他人，用你师父的死再去换取别人的牺牲。”
  奥莱没有听进去，他从沙发上正坐起来，情绪开始激动，脸上的红晕又一次出现了。“我查了那个人，他是机库的工人。您也知道，史托克的死讯好一段时间才公布，我在此之前就进了机库，成为了工程师。”
  “你还杀了一个人？”
  “不，他是自己死的，”奥莱强作镇定地说，“我本来要在食堂里送他上路，但谁知道他没有中招。我就悄悄跟着他追过去，他去了机库，想躲在一架刚入库的飞机后面，结果被高速运转的螺旋桨绞死了。”
  “噢，天哪。”老妇人翻了白眼，“史托克他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奥莱终于爆发了：“可他是你的丈夫，我的师父！他是国家的功勋，但是他被国家暗杀了！您不感到愤怒吗？”听了这话，老妇人嘴唇颤抖，脸色发白，两只手摁着膝盖，表情渐渐扭曲。
  “他……我……”老妇人失声哭出来，凄苦的声音让窗外的树林显得更加寂静。
  “他只是帮国家修修战机和机器人，象征性收点费用……然后用专利拿来的钱度过余生……但那些军官坐不住了。他们缴费给师父，就意味着自己晚上没了酒钱，他们软的硬的都使上了，师父吃了点苦头，还是不同意。他不可能把自己毕生的心血交给别人，那些坏人，不择手段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奥莱泪流满面，肥胖的身体在大声哭诉的同时不断颤抖。房子里的一老一少都痛苦万分。
  “所以……”老妇人沉默了许久，眼睛始终看着壁炉里的火焰，“他们就杀了他？他们早就知道……史托克他……有严重的花粉过敏？”她的声音现在格外平静了，虽然自己仍然不相信这一切。
  “是，是，是！他们肯定特地调查过！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也会让伊万付出代价！他借此抢走了集团的股权，擅自接任的师父的位置。还改了集团的名字，好好的史托克集团变成了‘联邦机器人集团’！他这条走狗！那是师父的财产！
  “可是……有了军方的背后支持，集团在伊万的牢牢掌控中。”
  “那你，也不做点什么？至少，你还有机会竞争，你原本是总经理，也是他的徒弟啊！”
  “师父走了，我自然顾不了名利……”奥莱叹了口气。
  “这件事已经办完了。虽然伊万是不会被缠住了，但军方尝到了苦头。现在侦察团已经把我作为嫌疑，我给负责人坎贝尔下了毒，但他在昏倒之前就发现了我。”
  老妇人没有再开口，她扶着眼镜摸到了地下的拐杖。坎贝尔上去搀扶她，她无力地站起来：“我明白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是老骨头了，活不了几年。你看，我连站起来都吃力成这样。”她转头望向高她几头的奥莱，“你，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奥莱扶着她，点了点头：“嗯。今天之后，我去自首。”
  “去看看他吧。”
  两杯甜咖啡，谁也没开动过。
  后院的花廊连接着一个墓园。园里立着很多座大小不一的墓碑。奥莱双脚踩着融雪后的泥土，一眼就认出一块格外显眼的小碑——最小的一块，只有一张凳面大小，用金子做的，代表他是家族里最伟大的人。
  墓碑旁长了很多杂草，老妇人弯腰亲手将它们扯掉。几尺羊肠路，却走了很长时间。不是奥莱走的慢，而是老妇人走走停停。
  每到一块墓碑面前，她便停下一会儿，入神地看着那些名字、年份，很多都是奥莱不认识的，但里面一定藏了很多故事。或是凄酸，或是平淡。
  最终，他们走到金碑前面。那里早就摆着两块大小一样的棉垫子，已经发黄了，似乎一年前摆在这里后就再也没动过。奥莱先坐上去，然后老妇人放了拐杖，也坐了下来。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心里想着不一样的事情。同样看着一座墓碑——上面的碑文，和一张黑白的头像。奥莱的脸很快红起来，珍珠大的眼泪再次从这感性人的眼眶中涌出。老妇人只是微笑了下，泪水仅仅在眼珠里转，怎么也不流下来。
  “今天已经一年了。你已经走了一年了。我们过了很多纪念日，那时的交往纪念日，结婚纪念日，你我的生日，还有孩子们的……那时都是一起过，现在只好我陪你过。谁让这是你的忌日呢……等到之后，别人帮我们来过，我来陪你，就又重聚了。”
  凄惨的笑容，像深夜开放的昙花，有惊艳的情感，却无人观赏。奥莱也强咧出一个笑容，眼泪跟着笑一起流。
  在两人动情祭奠的时候，一阵警笛声从这条路的尽头传来……
  奥莱没太在意，他已经放下了。不在乎自由与生死。
  “师父，对不起。我没为你彻彻底底地报仇，也没有夺回集团……但是我让他们知道了，人不能贪得无厌……他们得到多少，我让他们损失了多少。至少这下，您也不至于变成一股冤魂，漂泊不定了。人们会慢慢知道真相，而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所有人都不会忘记你。”
  说完，奥莱留老妇人独自坐在墓园中，自己穿过了屋子，走出了门外。
  “不许动！你就是阿莱尔，对吧！”
  “我是奥莱……不过也无所谓，把我抓走吧，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
  军警愣了一下。
  没过多久，他拿出电铐，把奥莱的手臂死死锁在里面。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粗略对比了一下。
  “挺识相啊。就是你了，走吧。”军警用蛮力把奥莱扯上车，虽然他本来就没打算抵抗。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引擎的声音惊动了喧嚣。很快又消失了。
  老妇人一直坐到警笛声彻底走远，她始终缄默不语。
  她轻轻抚摸着墓碑，亲切地说了几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语。然后回到了家中。天亮之前她就关上了灯，去二楼整理起史托克和自己的房间，十分钟后，最后一盏灯也消失了。
  这栋房子从此与森林融为一体，谁都没再看见过史托克夫人的身影。
  有人说她悄无声息地搬走了；有人说她在医院里去世了；有人说她自杀了……没人再去过那里，也自然找不到真相。
  史托克的时代到此为止。
  喜欢星海战国请大家收藏：()星海战国18书包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