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贝尔不知自己何时来到这里。
  他感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却没有被重力压迫，眼前的星光近在咫尺，零星的闪烁吸引着他触碰。优柔的乐声悠扬而来，沁人心脾的感觉让他万般留恋。他轻轻地伸出手去触摸那些星星，但转瞬间碰到的是一团巨大的光焰。熊熊燃烧的火球推撒滚烫的热浪朝他袭来，根本来不及闪避，爆炸般的冲击像重拳刺入胸膛。他感到昏厥，似乎必死无疑。但眨眼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红色的光焰又朝后退却，他奇迹地毫发无损。这时火球变成了一簇棕色的短卷发，刺眼的中心被气流——亦或是宇宙的风暴搅动着，他看见埃洛夫金的脸隐约出现在炽热的中央。
  仿佛见到魔鬼一般，原本应该感到胜利的自信此时却消失殆尽，他试图往后退，一脚踩空又翻身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砖，刺痛伴随并折磨着他的灵魂——这像是一个可怖的陷阱，四下周遭一片漆黑，坎贝尔的手无处施展，在幽闭的空间中，他大口地喘气，但双眼仍渐渐模糊，而意识也越来越淡……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石棺？在昏迷前他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转瞬间，他从禁锢的石板之外，他听见了牧师苍老的声音，《圣经》的语句缓缓地流淌，丝绸般地裹挟着他升天，以疯狂的速度带着他冲出了地球，蔚蓝与昏黄交接的地面离他越来越远。他转眼回望，太阳慢慢接近，一条条触手将他抓入火焰，然后又是一团漆黑。
  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坎贝尔全身僵硬。好像体内有东西挣脱了，在一阵耀眼的强光和痛苦中拼命打转。急促的失重感让他重新跌下了太空，来不及思考，头上脚下倒栽的感觉袭遍全身。
  终是一片寂静的黑夜——
  你的理想在梦中破碎——
  死亡的恐惧掐着灵魂——
  宇宙快速地原地旋转——
  这是个既没有活动又没有感觉的世界，是一个由模糊地、无知觉的意识所构成的世界——主体只有黑暗、寂静和徒劳的挣扎。
  呐喊！
  一切谜题好像瞬间解开，又有冰冷的绸带死死的钉住他的身体。一条细微的白色思绪围传着他，唱着可怖的哀乐。
  ……
  他睁开了眼睛，奥莱出现在坎贝尔的视野里。
  “别用那么惊愕的眼神，你现在在病床上躺了……二十个小时了。”奥莱露出招牌的微笑。这时却显得瘆人。
  坎贝尔带着恐惧望着周围的事物，这仍然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体征机滴滴的响声带着规则闪动。窗边的窗帘隙开了一点，一束阳光透着森严的气息折射进来，被单上显现的是几个军人的影子。
  “这里，还是军营？”
  “准确的来说，这是机库的医疗室，”奥莱微笑着说，“靠近军营而已。”
  坎贝尔这才注意到，在他与那些军人中间还隔着一堵低矮的石灰墙。
  一个医生开门走了进来，奥莱转身和他握手、问好，然后便离开了病房。
  医生带着冰冷的口罩和眼镜，手里拿着一块影像平板，不温不火地问：“里尔坎贝尔，现在头部感觉晕眩吗？”
  “呃，有一点。”坎贝尔昏昏沉沉地躺在床后垫着的枕头上。
  “手脚无力？”
  “是。”
  “视野模糊？”
  “刚刚有，现在好些了。”坎贝尔睁大眼睛，发现能看清医生的脸。
  “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吗？”医生透过眼睛瞄着他，“胃部？或者胸肺部？”
  “哦，胃有点疼，规律性的。”坎贝尔这才感觉肚子隐约难受。
  “规律性的？不可能啊。”医生不断点着屏幕的返回键，即使这蓝色半透明的屏幕根本不存在，他也操作地十分利索，“我猜你八成是饿到了，我让人送点饭给你。”
  “医生，我到底怎么了？”
  医生拉开房门，没有回头，不带任何表情，吐出一句话：“你中了毒，原因不明，等消息吧。”
  门被轻轻地合上。
  病房的天花板是雪白的，四周的墙壁是雪白的，地面是雪白的。坎贝尔穿着雪白的衣服端坐在床边，窗旁一副崭新的油画与他相对而视。画的背景是雪白的，中间是一团红色的火焰，火焰下方的热浪扰动了雪白的底色，流出几丝波纹。
  刚才的噩梦预示着什么？大地啊！坎贝尔心中的空洞让他感到莫名恐惧。又是谁对他下的毒？埃洛夫金？奥莱？还是其他人？
  他揉着头发，孤立无援地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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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蒂恩在华盛顿的办公室很豪华，虽然他是公关部主任，但掌握的权力远大于其他人。集团新型机器人在上市时与政府做的交涉，都是蒂恩一手规划的。从三年前他升任主任以来，没有一款机器人的上架受到政府的阻挠——无论是机械武士，还是ns型，亦或是heo型……但显然，这一次机械武士的案件轰动了全球，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机器人集团、机械武士的生产商，他们有权也必须向联邦政府做出解释。他坐在石砖火炉的前方，手里捏着那张异常波纹图，咬牙切齿地看——这异常的一次凸起代表了什么？而人权和武士的真正关系又是什么？
  壁炉红色的火焰映在他的背后，中世纪风格的房间得以充分满足他奢侈的虚荣。
  他漠然地看着一个穿西服的下属。“伊万先生上任时生产的那批in型，你可还记得？”
  “你是说in700至in15000那一批吗？”下属的回答很成熟，他是新来的次长，眼睛很清澈，可惜太小了。他当然知道这一批武士出了问题，也隐约猜出主任要委托的任务。
  “我想是吧，至少出问题的是这一批。”蒂恩放下卡纸，手里的怀表指针指向六，彩窗外的夕阳在天空的洪波中若隐若现，急着赶紧下山。
  “您想要让我做些什么呢？”下属明知故问。
  “呃，你知道的。我上任公关部以来，你一直做我的副手，现在升官了，你拥有的权力是你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我会让你平步青云，但我想你了解我的处事风格……”
  年轻人轻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这也许是一件报酬丰厚的难事。
  “简单地说吧，我要你去调查那一批货从生产到上架的来龙去脉。这是官方要求。”
  “我会去找备案号，主任，”次长手里端着一堆文件夹，一时摊开手忙脚乱，“哦，就在这里。这一批机械武士的备案号是sq100-er10037-us，需要什么时候给您？”
  “什么时候查好不重要，只要别太晚。官方的要求并不是我的要求——如果武士质量本身有问题，不准牵扯到我们公司，你得把责任转移到调试机构那里去。懂吗？这会牵扯到我们集团，你最好了解一旦出事情，惩罚的分量有多重。当然，如果你处理的很好，或者质量本身没有问题，你会如愿以偿。”蒂恩狡狤地露出一点笑容。
  “好的，先生。”下属同样露出笑容。
  “这件事情谁也不要透露。”
  “好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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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坎贝尔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第二次审问。这一次有三十台，全部是刚才开机的，各种数据与暴动前和暴动时的没有任何偏差。按科学研究的角度来说，这是最基本的控制变量，也最容易找出问题；按侦查办案的方式，这样能直戳中心，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还是坐在了原先那张椅子上，房间一角的设备由两台变成了三台——多的一台是记忆回溯仪，需要两个人操作，一个人调整回溯时间，另一个人观察机械武士所看到的场面，说白了，这就是一台调监控的显示器。由坎贝尔在半个小时前指定添加。
  最开始的几分钟，房间内一片安静宁和。其实，现状更复杂一些，所有人都在忙碌准备，除了键盘和控制台发出的哒哒声，就只有白噪音了。直到远处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震得审讯室瑟瑟发抖，宁静才算彻底打破，第二次审讯开始了。一台机械武士像犯人一样被十二个特警看护着，沿着走廊过来。特警很多，等到机器人站定在房间中央后，剩下的空间已经完全不足。
  “留六个警察在这里，剩下的在门口守卫。”坎贝尔一边说一边心里抱怨，这又不是处刑室，放这么多警察只会添乱。更何况，在军方的地盘里派警察，这是职权的混乱。分配看守的人正是珀尔，让警方当军方的挡箭牌，出事了必然会嫁祸于人，只怕他也是一个算计头脑。
  “接线，”坎贝尔对着回溯仪的两个操作员说，他们驾轻就熟地拎起沉重的线头，他又转向那个机械武士，“抱歉，工作需要，我们要在你脑袋上接数据线，便于查找有关的线索。你必须配合。”
  机械武士的目光闪了闪，然后用锤铁般质感的声音悒悒不乐地说：“我没有义务这么做，法律是不接受任何强暴行为的。”
  “你是机器人，不在法律效果的范围内。你现在是嫌疑人。”坎贝尔心有不满地说。
  同时他也隐约发现，武士再次出现了不稳定。他预感有什么事会发生。
  那两个操作员提着线头站在机械武士的旁边，可它丝毫不动，没有接受命令的意思。
  再这样僵持下去，案子不会破。何况现在已经又是傍晚。
  “把你的脑袋伸到线头旁边来，这对你的尊严没有任何损害。”坎贝尔严肃地站起来，他当然希望法则的内容可以生效。
  “我不能，抱歉。我需要尊重。”机械武士仍然无动于衷。
  “我需要如何尊重你？”
  “你们的行为没有体现尊重，必须得到我的准许，你们才可以把线插入。”
  “如何获得你的准许？”
  “我要为全体机器人申请正当权利。”
  坎贝尔扬起头看着它，他看出武士的胜者情绪，这在智慧科技中不是军人的表现，是偏执，更是全人类的失误。
  “对不起，你们不是生物，你们只是产品，我不会允许任何机器人这么做。”坎贝尔斩钉截铁地说，“外面的警卫，带他下去。”
  站在门口的警卫立刻握住枪托，冲了进来。其中两人举起钢缆发射在武士的手臂上。在审讯室内的两个警卫同样发射了两颗钢缆，以绑住武士的脚踝。
  “你们不能这么做。”机械武士体现出心智结构深处的忧虑，这样的同时导致行动紊乱。他大幅度提高音量，甚至超过人类的听力极限，发出嘈杂的吼声。将近两百分贝的音波将房屋轰得震动起来，坎贝尔不得不捂着耳朵。灾难之后，机械武士拔出了光剑——这是能量矿打造的实体锻刃，以光为攻击的媒介，轻轻一挥可以将物质瞬间切碎。
  特警立刻把上膛的自动步枪对准机械武士的胸板，紧张的气氛再度升温，武士也不甘示弱，摆出战斗的架势。背后的导弹槽徐徐打开。情况就要到了不可控地步。
  一个操作员紧急和司令部通讯。
  “机械武士现场失控，请求开启干扰波。”
  机械武士殷红的眼睛瞬间瞄准了那台声波设备，几乎同一时间，对面传来了“批准”二字。
  操作员立刻拨出按钮，设备立刻传出干扰波，反向传送对机械大脑的扰乱波束。武士挣扎了一会儿，不久便铿锵一声跪在地上，光刃瞬间断电，也冷不丁地插在地板中央。
  提线的两个操作员直到这时仍然双腿颤抖，下巴不停地摇来摇去，沉重的线头从手中滑落。
  特警齐步退回岗位，房间恢复了宁静。
  “现在没事了，把电线插上去。”坎贝尔指着机械武士的头部，操作员第二次、僵硬而缓慢地接近，两根硬币粗的真空导管接到了机械武士“耳朵”下的插槽中。
  武士镇定下来，不稳定的记忆立刻消失，与前天如出一辙。坎贝尔皱起了眉头：“干扰器关掉，特警瞄准。”
  一个专员按捺不住地举起了手。“波纹仪刚才检测到大幅度的电波异常，不稳定区域集中在第五区块。”
  坎贝尔费力地用手撑起脑袋，忧郁地看着眼前跪下的机器人。机械武士恢复了清醒，却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你是被洗脑了。”
  “我……我不知道。”机械武士的嗓音没有刚才那么刺耳了。
  坎贝尔正式开始提问刚才准备的问题。“你对人权的反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还是不知道……我只记得那个充能机器人……只有他了，他和我们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说机械武士，我们完全可以击败人类的军队，取得比人类更高的地位和更多权力。”机械武士边说边抽动着，好像在忏悔，“我每一次被提到这个的时候，都有莫名的冲动，甚至事后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很痛苦……但是那个充能机器人说武士精神不允许任何侮辱……我也觉得我被洗脑了。可他说的也有道理。”
  “荒谬！”坎贝尔一巴掌锤在了座椅的扶手上。他转念又想：可这毕竟是机器人，思维不如人类，还是继续听着吧。“除此之外，还有谁和你们交流过？”
  “没有了。”
  “你为什么选择相信那个机器人的话？”
  “它和我们相处很久了，是大家的好朋友。他说的话我们都倾听，但这两天他表现不一样。不像之前那么耐心，反而和我们说一些奇怪的话。”
  “久而久之，你们就接受了，哈？”坎贝尔讽刺地看着他，“愚蠢。”
  “啊……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机械武士突然又变得不正常，然后发出撕裂般的低吼，最后用精钢制成的拳头猛敲自己的胸板。
  忽而，他身体一个哆嗦，失意地倒了下来。特警把机器人团团围住，十二把枪同时指着昏迷的机器人的头部。
  坎贝尔不急不慢地走上去，拎起机器人的头颅，冷笑一声。“冻结了。”
  这台机器人刚才彻底自我毁灭了，等同于人类的自杀。
  “下一件事情，”坎贝尔摘下从病床上带来的白手套，“把qt-25叫来，我要和它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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