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拉开，闪烁的群星铺天盖地映入了双眼。模糊的光旋在远空中流动，缓缓发出黯淡却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这些星辰虽然眼花缭乱，但每一颗都缀上了不同的色彩。冥冥之中，坎贝尔找到了启明星，也忆起了维纳斯——那位一个月前从奴隶主手上救出的孩子。具体的事情他也无法记清，总之就是在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星辰中。直升机与警车并驾而来，气势凌然的直升机在大漠中激起数层流沙，是来接坎贝尔的。而沙漠警车这种罕见的警种，则是瞄准了这栋沙漠小屋来的。
  一开始坎贝尔还起疑，如此荒凉之处居然有人家，而主人却是一个巨大骆驼场的场主，会不会是沙漠强盗或者逃犯？这种猜想很快作罢，但警车一来，坎贝尔便不难猜出真相——一切都逃不过嫌疑了，马哈茂德其实是个擅养奴隶的贩子，那些低价从市场赎买的孩子正是他罪恶的施害者。
  真相水落石出，坎贝尔也自然有权代表领养者接走维纳斯。
  望着如同沙漠一般的星辰，坎贝尔心生思乡的感慨。华盛顿与洛杉矶相隔千里，横跨落基山脉与美洲沙漠，离家遥远，他越发强烈地感到在军营中被孤立的自己是多么无助。
  他坐在一开始的会议室中，小酌着专供的酒。会议桌上仍然胡乱摆满了各种复杂的电脑设备，放不下就干脆摆在地上，杂乱缠绕的电线翻来覆去，最终延伸到不堪重负的电线总闸。而唯一令他心存宽慰的就是一张不到一平米的吧台。
  他望了一眼手表，离会议开始的时间还有足足四十分钟。此时其他人应该都在食堂里吃晚餐，坎贝尔干脆免了这一复杂的过程——以酒代餐，消除愁绪的同时，还能为他节省时间。
  想到这里，轻轻响起推门声。
  “呼，吓我一跳。”进来的人看到椅子上一个黑影，狂捶自己的胸部，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这么晚了，你都不开灯吗……”陌生人抱怨道，橙黄色的工作服在暗灯下只现出一圈轮廓。
  “星火的光芒就足以让我看清一切。”坎贝尔轻笑道，“我正等着你呢。来，坐。”
  他指着对面的一张椅子，尴尬站在门口的工程师平复了心情。之前埃洛夫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了什么事，露出一副缩头缩尾的怯生样。此前坎贝尔已经翻过了他的简历，现在观察自己对面的那个人，简直和报告上如出一辙。不仅是长相，连表现都几乎一样。
  一头糟乱的短卷发，淡色小麦般的北欧皮肤，高大的身材和手臂上数不清的刮痕……这个人也真是幸运，作为昨晚机械武士的第一个被施暴者，保全性命对他来说可能是最走运的结局。
  相比之下，那个叫萨科的人倒是成了手术室里的全尸。
  “我听说，在昨天的动乱之前，我是最后一个与机械武士有真正接触的人，你是要问我这件事吧？”埃洛夫金说得很小心。
  他无时不刻很小心，连挪椅子都不敢发出声音。
  坎贝尔颇感兴趣地望着他：“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自己并不确定。难道你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最后见到机械武士的人？”
  “原来我在照常检修第一仓库的in型，因为有两台发出了警报，说是电池系统出现了漏电。这可是重大的事，所以我立刻赶去了。在那一段时间确实有二十个机器人与我共处一室，但在那之后我不清楚。”
  “你认为有人在说谎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但我同时没说我希望因此受到责备。”他的蓝眼珠开始冒火。
  “你们没有任何人应该受到责备，机械武士暴动实际上是它们本身的问题。我们只是试图找出原因，埃洛夫金，所以我才把其他的一切抛到一边，到这里心平气和地和你谈话。”
  埃洛夫金试图通过深呼吸来调整自己的情绪，而坎贝尔则饮完了自己杯中的酒。
  “埃洛夫金，你能帮我倒一些茶吗？”坎贝尔递出了酒杯。他并不知道吧台的设置，而埃洛夫金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连如何控制细节性光效都了如指掌。
  “哦……哦，当然……”埃洛夫金走到吧台前，双手颤颤巍巍地提出一小包茶。
  “你看起来经常负责机械武士的维修工作，我猜你也许比任何其他人了解机械武士。”
  “哦，这怎么可能。”埃洛夫金把眼神移到了别处。
  “我更相信你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坎贝尔冷静地注视着埃洛夫金，“能告诉我电池系统是真的漏电吗？”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我去的时候机器人的电量已经充满，我不能判断。所以我一一拆开了它们胸部的钢罩板，又合上。我承认这些武士作用很大，但对我来说，它们同时比那些构造简单的要烦人的多。”
  “烦人？怎么个烦人法？”坎贝尔接过倒好的茶水，杯中飘来他陌生的茶味。
  “这个嘛，我不能说是他们的错。这里的工作相当艰辛，我们大多变得有些毛躁。特别是一大批机械武士出问题的时候，”埃洛夫金微微一笑，体会到什么是一吐为快，“我们无时不刻不在冒险，随时可能因为机械武士复杂的机体结构而让一台崭新——或老旧的机械武士轻易报废。每个人都犯过这种错误，这只能怪厂方把新说明写得太繁琐，又太简单了。”
  “这话怎么讲？”
  “我不能说太多，毕竟联邦机器人集团自认为是权威，”埃洛夫金捎带讽刺意味，“今年年初他们集团下发了新的说明——在功能方面的介绍太多，但其实我们维修用不上；在拆卸方面的说明几乎没有，而维修则主要是拆卸，这就让我们的工作变得很复杂。同时，机械武士有时会不配合。”
  “原来如此，可机械武士必须遵循守则啊。”
  “的确，他们必须遵循。可是有些武士总是认为零件完好不需要拆卸，而偏偏我们要进行的是零件换新处理。原本必要的任务被他们误解了，双方都会很烦躁。特别是最近，出了很多类似的状况。”
  “一系列情况都表明这次暴动并非偶然。而你在工作的时候没法一直定心吧，特别是昨天晚上，机械武士说你甚至把扳手敲在它们的胸甲上。”
  埃洛夫金突然愣住了，他抬了抬手又无力地放下。坎贝尔注意到，谈话还没进行半个小时，埃洛夫金已经有流汗的迹象。
  “这里有空调吗？”他问。
  坎贝尔笑了：“埃洛夫金，这里你应该比我熟悉。我当然不知道。”
  “那就算了吧。我们聊到哪里了？机械武士？”
  “不要岔话题，工程师。”坎贝尔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尖锐，“昨天你进行维修的时候是不是有些烦躁？”
  顷刻之后，埃洛夫金突然火冒三丈地说：“我和in-986有一些纠纷，就在昨天晚上，奥莱和我抱怨了机器人的问题，我也深有同感。之后我收到了警报来到武士仓库，见到了in-986，但当我拆卸他的胸板时，他屡次阻挠我，甚至意图把我从两米高的地方摔下来，虽然他嘴巴里说的是‘我会把你放下，你这么做丝毫没必要。’这让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卸下一块磁力场封钮，而胸板上有四块。那时还有六分钟就到第二天了，那时我的任务若还没有结束，那就会扣除积分。我不得不采取一些平时没有用过的方式，比如说恐吓他让他听话——这就是全部经过。”
  “恐吓他让他听话？”坎贝尔感兴趣地问，“就是这样说的？你怎么恐吓他？”
  埃洛夫金显然正在进行一场内心的挣扎，他把额头托在粗大的手掌上，卷发上滴下一滴又一滴汗。
  “看来你真的需要空调，”坎贝尔调侃道，他从缠乱的电线中找出埋在地下的遥控，打开了无形的空调。
  埃洛夫金的脸涨得发紫，不知是尴尬还是恐惧。“噢，该死！我说的是：‘如果你不让我把你那块胸板摘下，我把你大卸八块。’”
  坎贝尔发出一阵短暂的笑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你只是放不开而已。因为这件案子的重要性，你也知道。死伤了很多人，我必须知道你当时说的每一个词句，每一个字眼，甚至语气。你当时显然很烦躁，我觉得你不可能只说了那么几个字，说不定你只是把话讲得重了点。”
  工程师又涨红了脸：“这个嘛……我也许骂了他……几句话。”
  “骂了什么？”
  “哦，我记不清楚了。再说我不太可能重复那些话，一个人在激动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可以想象。”他发出尴尬的傻笑，“我有这么一点容易说粗话。”
  “这当然没什么关系，”他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你只要说出来就好。务必重复当时的语气和所有字句，能想起来的都给我统统不要忘掉。”
  埃洛夫金沉默了。他想寻求援助，但一无所获。他瞪着滚圆的双眼盯着隐藏式空调所在的地方，迎着冷风，露出恐惧的眼神：“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
  工程师将绯红的脸又转了一次，当然不是转向坎贝尔，他说：“这样我可能感觉好些，”他咽了口水，“我说……”
  听出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一长串带有强烈语气的副词和形容词，甚至用了高深的从句。如果这不是粗话，可能坎贝尔都会拍手叫好。
  然后，他几乎流着泪把话说完。“……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不太记得顺序，也不确定有没有漏，或多了什么，但大体就是这样……”
  坎贝尔从粗话带来的轻微愤怒中放出一声轻松的长笑。“你说的话我都能了解，我想，其他那些误差的词也同样具有侮辱尊严的特质。你把机械武士当成了没有感情的物体，这是你唯一的错误。”
  坎贝尔整了整衣领，他自己也热出了汗。“无错则已，有错必究。你既然对这份工作有些苦恼，不如去其他部门？”
  埃洛夫金见坎贝尔反应还算温和，松了一口气，有些礼貌地答道：“多谢照顾，但我还能适应这份工作。”他僵硬地站起来，僵硬地说：“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当然可以，谢谢你的合作。”坎贝尔注视着他推门离开。
  在门关上的一刹那，他又回到了一开始极为严肃的状态。
  “武士的反应同样是针对人权。而埃洛夫金……碰巧成为了导火索……”
  碰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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