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贝尔几乎一进门就倒在沙发上，双眼迷离，天花板的纹路在他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感到累，这种疲倦遍布全身。这一天早上开始，繁忙的事务就始终缠着他，他处理了一些琐事，坐了一次飞机，花了半个小时步行参观机库，以及注意身边值得怀疑的一切。以至于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
  快要睡着了，之前的疑点却又清晰地浮现。坎贝尔无声地叹气，默默地接受这些机械化的梳理。
  奥莱——橙色工作服，接近中年，谢顶。是机库的工程师之一。职业性的微笑非常娴熟，但仍然看出是强扭的表情。故意对一些事情有所隐瞒，毫不隐讳地指控联邦机器人集团。隐瞒自己的真实偶像。
  图尔嘉——橙色工作服，青年，蓬头垢面，有胡子。机库工程师之一。可以避开事件的责任，对奥莱存在不信任和怀疑。操作能力专业，偶像同为史托克·汉，了解机器人知识。
  蒂恩——西装革履，成功青年，面容修整过分精致。联邦机器人集团公关主任，高傲自大，不配合调查。其所在公司经济下滑，与政府存在利益冲突……
  ……
  坎贝尔被一声轻微的灯响吵醒了，疲倦的他感觉没有睡着。也许真的睡着了，但他仍然感到身心疲倦。响声来自于卧室的灯的自动开关，黯淡的渲染灯光让房间从黑暗中挣脱。坎贝尔一直坐在一张懒人沙发上，周边的事物普通到可以催眠，但他还是没有入梦。
  心事重重的人，能睡着当然是个奇迹。
  他拨开质地细腻的窗帘，日落的余晖照在雪白的地砖上，光效缓缓关闭，门锁也随着他的醒来而咔挞一声打开。仿生智能管理了这个房间，无时不刻体现了机器的高效和稳定。同时还有些许死板。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六点过五分，一晃时间天色已暗。坎贝尔不知不觉休息了两个多小时，但愿军营里的设备都已经安备完毕。想到这里，坎贝尔拔出房卡，走出了宿舍。
  ……
  珀尔十分完美地做到了坎贝尔的所有要求，还甚至特地为他安排了一间机器人审讯室，显然他希望这个案子结的越快越好，审讯室里装有专门的心智结构测试仪和机械脑波纹测试仪，经验老道的技术成员无一缺席。当坎贝尔走进审讯室时，他终于找到了他大学时当学生侦探的感觉。
  “那些机械武士呢？”坎贝尔在审讯室里走了一圈，没有任何机器的痕迹，“我要见到实体。”
  “坎贝尔先生，纪委本来为您准备了全息通讯，但是考虑到您的要求，”一个球型机器人滚到他面前，“机械武士正在准备室被隔离处理，一旦您准备好了，机械武士会应声进入。”
  “你做的非常好。”坎贝尔想伸手摸一摸这个光滑的机器人，但机器人似乎不需要夸奖，这样只会失去意义。他立刻把手缩回来，随即意识到刚刚的念头是多么荒谬。
  别真把机器人当人看！他自我提醒。
  走到一张比头等舱还豪华的专座旁，坎贝尔惬意地安坐上去。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座椅的状态灯闪出了明亮的绿色，这时，他听到机械足专有的脚步声从他的正前方传来。
  第一个机械武士！他从审讯室的门口低头走进来，身边跟着两个拿着激光步枪的特警。坎贝尔从它的紫色眼神中看出了低沉的情绪。
  “我会和机械武士单独说说话，你们两位，”坎贝尔示意扛着枪的两人，“可以靠边待命。”
  “是！”两个穿黑色装甲服的军人迈着正步站到了一边。
  空旷的审讯空间中本身有四个人类军人站岗，这下就变成了六个。机械武士一旦再次狂暴，粉碎它是轻而易举的事。坎贝尔心里得意地想着，不过如果真的如此，案子倒也就破了。
  “你，”他指着三米多高的机械武士，“报上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但是我有编号。”武士用极其机械化的沙嗓支支吾吾地说。
  “你没有名字？”坎贝尔的脸写满了诧异。
  坐在波纹仪后面的工作人员中立语气地说：“机械武士不能拥有人的权利，所以同样没有姓名权。”
  坎贝尔没有注意到机器人眼中的灯光暗中闪烁。
  “我明白了，你有编号？”
  红黑色的机械武士点点头：“我的编号是in-1994，我隶属于华盛顿第三武士团。”
  “非常好，接下来你要听好我的问题。”坎贝尔勉强忍受了它的嗓音，同时转过头向那些工作人员说：“这一段你们要重点观察。”
  “昨天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至今天凌晨一时整，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做了什么？”坎贝尔严肃地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做了什么，或，看见了什么。”坎贝尔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我不记得，”机械武士摇头，然后双眼投射出一张全息计算屏，“系统显示，那段时间我的行动记录不明。”
  “你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确定？”再次得到肯定答复后，坎贝尔暗叫奇怪，机械武士的不稳定竟然造成了“失忆”。但是，他转念又想，若这段记忆被保存下来，就违反了锁的内容，机器人也不可能存活下来。
  “在此之前，你把昨晚十一点到十二点的行动记录说出来。”
  “让我查找……”机械武士再次投射出一块蔚蓝色的半透明全息显示屏，“十一点三十五分，充能机器人qt-25进入第三武士仓库，我的能源供给由40%回复到100%。十一点五十五分，我收到来自第一武士团的指令传导……”
  坎贝尔条件反射式地眨着眼睛，蒂恩的说法果然没错，正是“指令传导”让武士成群发生暴动。
  机械武士看到坎贝尔的异常举动，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了下来。他中断了发言。
  “指令传导的指令有什么？”
  “我想是煽动性的指令，那对我们来说极具吸引力。我的心智思维与这条指令进行对抗，但指令中不断强制我进入战斗模式，并且……抱歉，我无法说出接下来的话。”
  坎贝尔把头稍微前倾：“是因为违反了你的行为准则？”
  “对，先生，我无法说出来。如果非要我说出口，那我只能委婉……”
  “可以了，够了。不必要说出口。”坎贝尔微微一笑，他已经猜到了省略的内容，“你可以下去了。”
  原先的两个特警齐刷地迈着正步走到机械武士旁边，武士紫色的目光转身扫过，随着脚步声的渐渐淡去，坎贝尔陷入沉思。
  三十分钟后，坎贝尔送走了第四名武士。他吃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在他脑中更多的是对事件的迷惘——这四个机器人的回答几乎相同，并且都提到过充能机器人qt，只是充电的时间不同而已，连机器人都是同一个。
  轮到第五台机械武士出来的时候，坎贝尔终于又多得到了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他确定，第五台in-998号与其他武士与众不同，这也意味着它有可能是暴动的第一传动者——发起并召集武士参加了暴动。
  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坎贝尔第五次听到了这句话：“系统显示，那段时间我的行动记录不明”。
  正在他完全不耐烦地提出下一个问题：“说出你昨天十一点到十一点五十九的行动记录。”
  机器人同样展开了一张大一些的全息影像，几秒钟的查找后说：“11:30，机器人qt-25进入第一武士仓库，我的能源供给由37%回复到100%。11:51，一个维修工程师进入了仓库……”
  坎贝尔听到这里倦意全无，他睁大眼睛厉声道：“维修工程师？详细报告这个人！”
  “他的名字叫埃洛夫金，记录显示他的心情罕见地非常暴躁，行为出现不稳定。在维修我的同伴时，他将一把扳手未经允许拆开它的胸甲，说了一些破坏正常机体自尊的语言……我的记录就到这里。”
  坎贝尔脸色铁青，冷峻的目光扫视着这台机器人，喃喃道：“埃洛夫金……”
  很显然，机械武士暴动的导火索就是这个叫埃洛夫金的工程师，但幕后主使绝对没有如此简单。武士受到了侮辱，虽然会比其他机器人大脑反应强烈一些，但受智能芯片锁——也就是机器人行为准则的限制，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伤害人类。
  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保护人类。如果妄图伤害人类，那就不可能同时保护人类，机械大脑和心智结构必然受到瞬间的，不可修复的损坏。严重可导致机器人的“死亡”。
  “你可以走了。”坎贝尔对武士说，这也是第五次。还是那两位特警将武士带出现场，坎贝尔注意到他们已经被装甲闷得满头大汗。
  审讯室顿时只剩下了三个人——坎贝尔和两个操作仪器的工作人员。
  “有什么收获吗？在我说重点监视的那一段时间内，机器人的波纹和心智有什么波动？”
  坐在仪器旁边的两个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发话了：“存在一瞬间的区域波动，但不是在您提出的重点监视时间段，我才应该是当第一个机械武士听到：‘机器人没有人权，所以没有姓名权。’这句话时，大脑中产生了瞬间性的不稳定波动。”
  坎贝尔追问道：“波动产生在哪一个区域？”
  “很遗憾，波动的发生区域并不明显。”
  转眼间的希望又变成了失望，但坎贝尔仍然没有忘记提醒自己做要做的事。至少埃洛夫金这个名字是他下一个调查对象，而他对机械武士的辱骂很有可能招致会议室中所有人的重责。但坎贝尔不会责骂他，相反的，他甚至可能感谢他。
  想到这里，坎贝尔摇了摇头。
  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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