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库的正门进入，入目的第一眼就是奢华的亚努辛德大礼堂。
  早在这座机库建立之前，礼堂就已经存在了。那时这片地域还没有变成戒备森严的军营，附近村镇的居民可以在这里自由来往，礼堂一开始就被作为集会和祷告的场所。
  直到战争年代，这里才摇身一变成为军事重镇。很多居民已经陆续搬走了，剩下的人对亚努辛德礼堂仍怀存着一种时代的感情，军方拆了礼堂会对民意有很严重的后果。考虑到这一点，亚努辛德就被作为高级会面厅保留下来，但也终究成为了机库建筑群的一部分。
  身后是铺满阳光的茂盛草坪，身前是宏伟壮丽的礼堂。坎贝尔顿时感觉自己被奉为贵宾了一般。
  他环视着礼堂内庭的四周，似曾相识。灰色大理石的高墙旁屹立红色雕花立柱，淡黄色与金色深浅搭配的打磨花岗岩组成了华丽的地板。希腊式建筑保留着贵族的审美，此外还有水晶吊灯、蓝宝石宫灯在彩色玻璃下银银闪烁。
  作为军营机库的一部分，军方很早就宣誓了这里的所有权。他们不乏心机地装备了些科技化的设施，使用最普遍的就是隐藏式光效灯，在看不见光源的情况下仿佛为大堂抹了一层滤镜。宾客们对此反而不介意，至少有了新添的玩意，这里会变得更受欢迎。
  这时，坎贝尔灵光一闪——联邦新闻中时常会出现各政府领导人在礼会厅的合照，出现最频繁的背景就是礼堂正中的一副宗教油画，还有柚木小柜和银烛台。
  礼堂的一角有一扇橡木门，在坎贝尔沉醉于欣赏风景的时候，奥莱早就来到了门口。他伸出双手轻放放在感应器上，坎贝尔稍稍向后退了一步。隐形摄像机快门一闪，橡木门就缓缓打开，露出了它由精钢制成的另一面——中央深深地刻着四个大字：机库重地。
  坎贝尔也将双手伸上去，但奥莱说没有必要：“你是访客，”他笑了笑，“我已经提前为你登记了。”
  坎贝尔怀着逐渐升温的感激之情，踏入了机库的正舱。这里的空间起码有六七层楼高，比刚才的礼堂大了无数倍。
  整个空间被划分成停机处和机动甲板两个区域。停机处利用建筑的高度筑起复式的空间，正如停车库一样，由一扇恰到好处的黄色卷帘连接两旁停机处和甲板。
  “这里停靠的飞机应该不算少数。”坎贝尔望着停放架上数不清的t3战机连连点头。
  “有四十架，每天这里的维护工作都很忙，所以我们需要机器人。这里只有四个工人在维护，因此如果没有机器人的智能管理，凭我和其他三个人根本没办法管的来。”奥莱指着不远处沿着机动甲板边缘游移的技工机器人说道，“甲板在设计上就有它们的专属空间，引力槽指定他们行走的方向，内部的接收装置会很好地控制他们。”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一个航空工程师。”坎贝尔饶有兴致地看着奥莱，他脸上的皱纹在目光的聚焦下立刻暴露出来，“你也很懂机器人啊。”
  “啊，哈哈……你高估我了，我只认识机库里的机器人和操作，因为工作需要。有的时候也不得不去维修它们。飞机回出故障，机器人也一样。不过人不会。”
  奥莱检视着甲板上的一切，一架十余米高的“银鸟”亚光速战机正在更换新型核能发动机，合金银色的机身上趴着一个人，显然试图冒险从飞机表层拆卸装载发动机的隔舱。奥莱却装作没看到这一切，飞机下方的数十个机器人正围着它团团乱转。坎贝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你应该是这里的主管吧。”坎贝尔停顿了一下，又说，“那里出了什么情况？”
  “没什么大情况，他能搞定这些的。”奥莱说，“坎贝尔，这里没有主管一说。出了这样的状况都是家常便饭。发动机隔舱的电子按钮失灵了，必须先换新发动机，再修按钮。这种高技术事情是机器人做不到的，必须人工来。不过我们能有今天的轻松，都是史托克·汉的功劳。”
  奥莱神情由乐转哀，他右手轻扶着额头，这让旁人看不出来他的掩饰。
  “可怜的史托克啊，”奥莱说话的声音变得又冷又低，“他死了。但是留下了无数遗产。除了莱特兄弟，我第二崇拜的人就是他了。”
  这句话未免说出来有些滑稽。“史托克·汉也会亲手制造机器人？”
  “他可是机器人学家，发明师不可能凭一张嘴创造世界。”说完，奥莱甩了甩手，原来是一个穿橙黄色工作服的管理员经过，坎贝尔认出了这就是刚才趴在飞机上的那个人。
  “图尔嘉！”奥莱扯起嗓子呼唤甲板另一处的那人，他应声立刻跑了过来。
  “这是里尔·坎贝尔先生，穹顶研究所的机器人学家和动力学家。”坎贝尔刚想上去交好，却被奥莱先介绍了一番。不过，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机器人和动力学部的呢？
  “你好。”图尔嘉的山羊胡格外显眼，特别是他转向奥莱的时候，“我当然知道他，不用你介绍。刚才真是要命，失灵的按钮差点把我电死。不过没关系，都搞定了。只不过我的手现在还有点麻。”
  坎贝尔心里苦笑：这可真是件家常便饭的差事啊。图尔嘉不出意料就是这里的另一个工人了。相比奥莱发福的身躯，图尔嘉就显得非常强壮。但即使这样的人都没有把握处理好机库的事务，奥莱又是怎么轻而易举地肯定的呢？
  坎贝尔朝两人笑了笑，简短地说：“昨天发生了一起机器人暴动，我奉命调查。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说完，坎贝尔视线转向图尔嘉：“图尔嘉先生，接下来我会问几个问题。希望你说出实话，并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内容。第一个，昨天事发期间你目睹了机械武士的行为吗？”
  图尔嘉点点头。
  “很好，你是怎么发现它们——出现异常的呢？”
  “这不是我发现的，是萨科传话给我们的。”图尔嘉立马推脱，他自然不想与这桩麻烦事扯上干系，以至于把情绪明显地表现在脸上。坎贝尔的确察觉了，图尔嘉则继续苦着脸无辜地说，“那时，我记得好像在食堂和军营的伙计们喝酒，看到萨科出去解手。等他回来，一切就变了。他朝我们大吼大叫，我就知道出事了。”
  “不好意思，”坎贝尔迅速打断道，“给我的资料上没有提到他……这个萨科现在在哪里？”
  “我猜他应该回家疗养了。”图尔嘉把手上锃亮的金属漆在衣角上抹了抹，然后说，“我看到他后来被一个武士砍了一刀，然后是血……他肯定受了重伤。”
  坎贝尔点点头：“除了萨科，还有其他人吗？”
  “先生，你也知道。我那时正在喝酒，哪有空管那么多事，我不能预见未来，更不可能随便关注其他人的行踪。”图尔嘉重新戴上了手套，逃避的情绪越发强烈。
  “机械武士的攻击行为伤害了食堂里的人吗？”
  “当然，我都说了萨科受伤了。”图尔嘉怪里怪气地说。
  “那你们，当时喝醉了酒，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这个嘛……”图尔嘉说，“容我想想，我当时喝醉了，确实记不清楚。”
  “你确定吗？刚才你可答应我要吐出实情。”坎贝尔眨了眨眼，“谎报的后果是开除军籍，你最好好好回想一下。”
  “呃……好吧，当时我被一个人拉着跑，跑出了食堂。至于是谁我真的记不清了，当时我看到它们那双红紫的眼睛，吓得尿都止不住了。”听到这里，沉默的奥莱嬉皮地笑了出来。
  一个技工机器人突然咿咿呀呀地跑了过来，两只眼睛不停闪烁着黄色的光。奥莱主动凑上去，在远处的坎贝尔只听它喳喳说了一堆，奥莱则不停地重重点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而奥莱的表情立刻变了。
  “对不起，我失陪了。t3-24的高压充电失灵，我要去看看。图尔嘉，好生招待坎贝尔先生。”说完，奥莱朝坎贝尔自然地露出一个微笑，而后抖着略有肥赘的身子到甲板另一边去了。
  只剩下图尔嘉和坎贝尔了。之后两个人也再没说些其他的，气氛回到起点。可能工程师也因说出了失禁的事而暗自后悔，要知道，男子汉的丑事莫过于吓破胆子。坎贝尔看他比较内向，也已经说完了全部内容，就不再提问了。剩下的十几分钟，图尔嘉带坎贝尔参观了机库，检查了甲板下的高架起重机，维修了引力场，他在机库的旅程就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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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怎么回事，在告别的时候坎贝尔提起了史托克的名字，图尔嘉立刻来了劲。
  “我是个粗人，知道的唯一英雄就是史托克。我真心佩服他。”图尔嘉用刚才蹭过油漆的手摸了把鼻子，“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能将航空动力结合地如此精妙。我从来没有想过非宇宙飞船能拥有亚光速的能力。而他做到了！”
  坎贝尔暗自窃喜，他又找到了一些可能有用的线索。同时，原本对史托克了解并不多的他也开始自发想要认识他。他倒底有什么魔力？他的发明有多么出色？之前为什么他都没仔细听说这个人？打开这把要是的东西就是坎贝尔第一次见到的剑吻海蛇t3，这架飞机带给他莫名的好感。
  噢，不，除了那把该死的椅子。
  “除了你还有谁了解史托克？我是说，他的丰功伟绩，他的发明，以及一切。”
  “奥莱啊，当然是他。史托克的事都是他跟我说的，他还说他是史托克的最后一任弟子，我当然不信。连反重力引擎都不会修，只会鼓捣飞机内饰的人，居然曾经是史托克的弟子？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他在史托克死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作工程师了，那个时候还是个新手，连夜加班。我觉得他只是虚荣罢了，攀上个英雄来让自己脸上有光。他也不知道，做事情得先看看本事，要真是这样，史托克的连都被他丢尽了。他的第一偶像可是史托克啊。”说完，图尔嘉象征性举起自己的肌肉，“但他不一样，他是个肥团。”
  “你们之间关系不好？”坎贝尔与图尔嘉离开机库，进入了一间专门停放反动力工作车的仓库。
  “关系挺好，知根知底，只是没人认可他所谓的身份而已。他是个工程师，除此之外屁也不是。我劝过他去看看医生，他有一时狂热地证明自己是史托克的徒弟。”
  “结果呢？”
  “当然失败了，不然我们早就改变看法了。不过现在，估计是进入中年了。十个月前一次出差之后，他好像对史托克没那么热情了。”
  “史托克是什么时候死的？”坎贝尔暗觉蹊跷。
  “不知道，应该是挺久了。我自己对他也是道听途说，只知道他是再一次演讲中呼吸困难死掉的。”
  “呼吸困难？”
  “别问我了，老哥。我不懂其他的。”图尔嘉这时又倍显热情，主动要求把坎贝尔送至军营。
  “车就在你面前，不乘你还得绕回去。”他是这么说的。
  史托克的反重力小车从仓库的后方轨道绕出，穿过几十米的隧道之后来到出口。刺眼的光刚照进车厢，一行人就礼貌地拦住了他们的去向。
  “图尔嘉，坎贝尔先生的事就我们来处理吧，非常感谢你的热情，但是我们的确有重要的情况要探讨。”一个带眼镜的精英人士从另一辆豪华的反重力车上走出，紧跟着的是另外几辆车下的保镖。带头的人正值青年，嚣张的气焰让他加倍抖擞。
  图尔嘉勉强地笑了笑，告别之后又把车开回了机库。
  坎贝尔不得不上了另一辆车。他们很明显会把他带到军营中，而车程之间除了问候姓名和心情，所有人没再出一点声音。这个趾高气昂的男人叫蒂恩，说话时故意将句尾的语调上扬。
  这些人什么来历？他们要做什么？好在坎贝尔紧张的同时保持严肃的神情，让车上的其他人也羞于开口。
  最终，通过了层层关卡，华盛顿的军营近在眼前。他们先是进入了一个大广场，广场上站满了强制停机的机械武士。
  每一台机械武士有三米高，复合装甲和智能机械脑结构被应用在他们身上。坎贝尔试着定睛观察，似乎这些武士的左手可以发射炮弹，而右手执着于握刀近战。他能想象到昨日夜晚爆发的惨剧，广场地面的部分血迹至今还没被清理干净，而大多人类军营都是用营帐搭建起来的临时驻所。
  这辆加长版反重力礼车是重装甲车，在通过检查的时候军官甚至都不逼停就直接放行。坎贝尔猜测，这个名叫蒂恩的人一定是军营里的高层管理，或是专门请来破案的长官。
  军营办公室是一间电子隔音的屏障屋，气氛非常紧张，在坎贝尔进来之前就有两个人等候已久，现在四个人围着一张圆桌而坐。坎贝尔注意到自己入座的同时，蒂恩也稳稳地拉下一张椅子坐下。
  看人到齐了，纪委珀尔首先发言。他戴着一顶帽子，军礼服与此时此地的气氛很不相称。坎贝尔一直关注他的军帽——下面可能没有头发。之后他还观察了几次，这下更加肯定了。
  珀尔硬着头皮，开门见山地说：“各位先生们，相信你们都知道，昨天发生了一件十分古怪且难以置信的事，我要感谢你接到通知便即刻赶来，很抱歉，事情到现在时间很短，我们并没有收集到太多有用的资料；”
  坎贝尔瞥了一眼手中翻阅几遍的资料，的确毫无用处。它所提供的信息现在可谓人人皆知。
  “现在，我要赶紧补充说明，”珀尔说，“一个军营的机械武士集体出现不正常情况本身就很罕见，但就在昨天，四个不同城市的武士有组织有纪律（他可以这么表述，毕竟他是个纪委），分批肃清军营里的所有人类。情况危急，机械武士杀了人反倒越战越勇，我们的防暴部队差点和他们开战，幸好在十五分钟后，联邦机器人集团告诉我们紧急处理方法，暴乱才停止。现在机械武士已经全部停机，不再动用。我是说，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们不会再启用机械武士。”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旁人听起来也不像报告，更像是一个故事。
  坎贝尔拐弯抹角地说：“据我所知，机械武士在其心智结构的构造方面有一些特殊。他们具有武士精神，这样可以更好地为人类战斗。其实这种精神的原理就是永远不降低对敌军的自尊和自信，纵使战斗只剩下一个人，他们还是会与一开始一样继续战斗。越战越勇的表现符合武士精神。”
  蒂恩摆出有些难以置信的高傲姿态，同时小酌了一口茶。
  “这么说来，你觉得机械武士把人类当成了敌人？”
  “不完全是，也可能是因武士自己的不稳定性。这批机械武士都是三年前出产的，研发和技术很多都是第一次用，我也许要找到制造公司谈一谈。”
  “不用费心了，我就是联邦机器人集团的人。公关部主任，本·蒂恩。”穿着西装礼服的人说。
  坎贝尔显得很尴尬，似乎在场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蒂恩的身份一样。
  即使如此也不能丢面子。他随即作出一切顺利的样子：“那再好不过。你们公司在这批货出厂之前，对武士的所有设置都进行检查了吗？”
  蒂恩立刻皱下了眉头：“坎贝尔先生，我们集团是全球最大的机器人企业，质量绝对达到一级地球水平，你无权在这方面质疑我们。机械武士七年前就被研发，四年前完成测试开始生产，每一批次都有严格的指标界限，任何一台机器人都确保达到了指标。”
  坎贝尔耸耸肩：“恕我不能完全相信您的一面之词。”他觉得出了口气，又转过头对珀尔说：“珀尔先生，您应该对这个比较了解。”
  “没错。可据我们证实，蒂恩所说准确无误。机械武士进行测试的三年期间，我对这个产品进行了充分的调查，在行内，这已经不算秘密了。”
  坎贝尔的脸又一次涨红，这是他转正以来的首次调查工作，在一开始就如此尴尬，他感到耳根发烫。虽然每一个人的言辞都值得怀疑，他心目中也有了作案对象，可现在还缺一块拼图，只要得到就可以大功告成。
  “蒂恩先生，我要对刚刚有针对性的言辞表示歉意。”他强行友好地朝那个公关主任点了点头，“那就应该是这样了。武士精神作用在我们人类身上，应该是不稳定造成的。我们排除了出厂时的缺陷，现在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后天导致的心智结构变化，使武士本身的思维陷入了极不稳定。而唯一会导致极不稳定变化的，就是试图突破‘锁’的矛盾。”
  “我也这么认为，”另一个人说话了，他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在极不稳定状态下，机械武士的芯片‘锁’失灵了。”
  坎贝尔敲了敲面前的桌板：“还有一事，四城的武士都出了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蒂恩发话了，他非常了解地说：“在座的也许都不知道，那我就来发表我所知道的知识。不完全是废话，但你们还是要参考参考。机械武士有一个功能，就是指令传导。也就是心灵相通。开始设计这个功能是方便大规模的作战指挥，我想正是因为这个，才导致几乎所有的武士都产生暴动。”
  坎贝尔察觉到了更多关于集团的嫌疑，但他没有一语道破。他下意识整了整衣领：“我想我们要现在行动，时间不多了。”
  所有人都惊讶地转头：“时间不多了？”
  “下个月，对月球背面外星人基地的清剿就会开始。预计有四十至八十万的外星人军队藏身在那里。运兵船已经准备好，谁知道又来这么一出。二十五天以内，机械武士必须恢复原样。
  “随机挑选五台机械武士，最好是不同批次的。现在我要去午休，顺便整理一下所有资料。三个小时后，日落之时，我要对他们进行审讯。”坎贝尔说完整理好所有资料，众人纷纷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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