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贝尔听到咔挞一声，安全带自动解锁了。
  机舱内始终非常平静，厚实的包围感能让人感到自己坐在一间固定的房屋中。这一次航程一共只有四十五分钟。所以他在享用滚烫的咖啡时，就隐约感到一阵自下而上的推力，接着真皮座椅颠了一下，瓷杯中的咖啡也晃出一阵涟漪。
  坎贝尔难以相信他已经到达了地面，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刚才的一阵颠簸就是高速降落的标志。他借着狭小的机窗看到外面清一色的沥青和跑道线，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处境。随即一股隐然而上的慌张袭上心头，来到了华盛顿这片土地，意味着他艰巨任务的开始。
  他披着一件风衣站起来，双腿被座椅和前方的支架紧紧卡住，周围的空间狭小到无法支持站立。他双手借力撑起，无意中摸到了一个细腻的指纹按钮，这时，刚刚的座椅突然朝后弹开，他瞬间失去重心。
  他还是第一次摔在飞机里。
  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心中又添一丝恼火，其中一部分得益于近日以来的恐慌，而更多的则是这反人类的座椅设计。
  作为一名入正的科学研究员兼案件负责人，身份不允许他肆意释放情绪。为了任务成功后的报酬与功利，他试着放平心态。可每一次他尝试放下，都有一股无形的触感抓挠着他的思想。也许这就是兴奋、慌乱、紧张、愤怒掺杂一块的感觉。
  他从地上爬起，走近座位旁的木制小桌台，饮尽了瓷杯中最后一滴咖啡。
  够了，这架飞机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可眼神又开始四处乱晃。说起来，他从上了飞机到现在，还无暇兼顾这架飞机的外貌和内饰。被安排坐上军用飞机前，坎贝尔对它一无所知。观了看电子屏幕中的飞机介绍和操作说明后，他才对它稍有了解。至少在功能方面。
  同时，他也发自内心的震撼——这是一架七年前的多功能军用机，照现在的分类还算一代空军的范畴，可它却具备了现役战机的全部素质。它的研发者，科研英雄史托克·汉——机器人、物理、宇宙天文学家，却在去年哮喘发作离世。
  坎贝尔也是最近才了解到的。这款杰作——剑吻海蛇t3，曾在联邦对付海盗军队时立下赫赫战功。空军的五十六架t3战机在一次战斗中消灭了四百二十二架海盗飞机。被称为名副其实的“轻型战机之王”。
  刚才的介绍有详细的说明——t3在机首位置装有传感器阵列和传感计算机，组成独树一帜的传感器系统。反重力装置和通信天线被安设在驾驶舱的前方，以进行最灵敏的操控和最快速的通讯。底部卡槽巧妙地解决了质子鱼雷无法装配在小型军机上的历史难题。核能发电机装在最中央、最安全的位置，一次性提供的电力能满足所有设备全功率运行二十四天。紧连着它的是亚光速引擎和护盾偏转器，激光炮架在机翼两端，提供极高的灵活性和攻击性。
  这真是杰作，只不过座位是个败笔。心中抱怨着，他走向舱门。
  机舱打开了，巨大的风迎着坎贝尔，将他的风衣吹得漂浮起来，他以手掩面，看着一望无际的华盛顿空港。
  一个人在一片宽广的土地上有多么渺小，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坎贝尔隐隐感觉到澎湃的激情在内心勃发，随后一股紧张感让他把注意力移向不远处的一个人。
  迎上前走来一个青年，秃得不是很干净，四十多岁，脑袋在阳光的照耀下不规则闪烁。他从出现到走近的全程都保持着亲切的笑容，让坎贝尔的陌生感一扫而去。
  “你好，坎贝尔先生，”这人露出他招牌笑容，缓和地继续说，“旅途是否愉快？”
  坎贝尔立刻想到刚才不愉快的出舱经历。但为了双方友善地交流，他决定点到即止：“你好，先生。我感到非常舒适。呃……除了座椅空间太小。”
  “座椅空间太小？请您详细说说。”
  “呃，我在准备下来的时候，就刚才，”坎贝尔转身指了指他座位的方向，“我被椅子卡住了。我知道这当然不是你的责任，是设计者的……”
  “噢，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责任在我，”那人自下小声咕哝，又马上转头微笑，“我一直忘记添加电子说明中座椅的操作方法，很多人都找到我说这件事情。大多数都比你胖很多，我也一直想到，但就是忘记了。请你不要误会，座椅之间的间距其实是可以调节的……这是我的失职，但不是它父亲（发明者）的责任，下次我会记得装的，保证您在回程时不会遇到这些问题。”
  他飞快说了一连串，其中不乏恭敬和忏悔的语气。坎贝尔看出这个人一定是技术员，但绝对不简单。对于座椅和设计的事，他从始至终一直否定是史托克的责任。不如说他尊敬他，但说来这个人如果没有飞机的负责权力，是不可能染指其中任何一个零件的。史托克已经去世，这架飞机的设计图纸已经无人知晓，军方在去年接管了这架飞机的专利和维护权，他就一定属于军方的——话又说回来，只是一张电子说明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当然相信这种问题难不倒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奥莱·恩托，你说对了，难不倒我。可我仅仅是一个航空工程师罢了，除了鼓捣些机舱自动化设备，也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你知道的，军方插手太多事情，有的时候动一下都要被惩罚。”青年人似乎对自己的职位很不满足，以至于一边说一边露出喜怒相合的表情。喜来自原本的微笑，所以说此时他内心只有不满。
  “但你还有事干，你是负责保养这台飞机的吧？”
  “哦，不仅是这台。所有的t3都是我的工作范围。”
  “能参与这型号飞机的研究，你要知足才对。”
  “也是，也是。”他有些尴尬地微笑道。
  这架飞机真是太绝妙了。要是装上超空间引擎会是更大的成功，坎贝尔心想。
  他继续打量这个叫奥莱的工程师。以他的职位来说，谢顶并不奇怪。粗上的眉毛下张着两只眯成缝的眼睛，鹰钩鼻下又是一段窄长的人中。嘴巴很容易被人忽略，准确地来说，这个矮小身材的工程师拥有近乎肉色的嘴唇。
  坎贝尔试着回到正题，他清了清嗓子，娴熟地摆出负责人应有的腔调（他可是联系了很久了）：“我是来调查机器人问题的，昨天的暴动事件，影响了军营和政府的工作，引起很大重视，同时让我们蒙受损失。你我算是有缘分，想必军营的人给了你一份调查的资料吧。”
  “当然有，我早已准备。”奥莱领着坎贝尔一边向前走，一边拿出一份资料，“走这里，要去军营我们必须穿越机库。我先带你上车，从这里过去有一段距离。你可以在车上慢慢看。”
  坎贝尔从奥莱的热情中再次感受到挣脱般的舒展。他接下资料放在包里，在带领下很快看见了一台破旧的反重力车。等到慢慢靠近时坎贝尔才发现——带来这种破旧感觉的其实是一种风靡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涂装——朋克乌托邦式涂装，但现在早已过时。
  “这就是你的车？”
  “不要不以为然，我喜欢别致的东西。呵呵，这辆车的涂装能抵上小型反重力系统的价钱呢。”
  坎贝尔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作为科学研究员的他自然看了一身鸡皮疙瘩。化学和能源实验中最难以接受的就是污染，必须用纯净的东西做研究，甚至是生活。这种职业病早已深深影响了他的观念，上次他没有用试管夹做实验，他可懊悔了一阵子。
  两人上了车，坎贝尔静下心来开始翻阅资料：“你既然是航空工程师，就一定在军营里面工作吧。”
  “当然，航空工程师这个职位是独一无二的，我是说，只有军工人员才能有这个称号。”
  “当时你见证了那一幕吗？”
  “你是指昨天暴乱的时候？”奥莱不等回答，紧接着又自答下去，“我不在场，那一天我在香港出差。”
  “出差？”
  “去一个政府掌控的私人企业，帮他们修老板的豪华直升机。唉，顺便赚点外快而已。”
  坎贝尔继续默默地翻阅资料，奥莱用余光在后视镜瞄了一眼，看到年轻人正在忙工作，也没继续搭话。一架飞机飞快地从上空划过，巨大的黑影让坎贝尔记起自己仍然在机场上。
  “这个机场很大。”他浏览了仅仅三张单面纸的调查结果，对奥莱说。
  “的确，面积仅次于北京的新机场了。”奥莱说。
  “北京又造了一个机场？”
  “这已经是第六个了，”奥莱顿了顿，从声音中仍然听出他的微笑，“我去年去那里测试，才知道是把两个靠近的空港合并了。”
  坎贝尔直到今天还不知道去年的事，他开始有点佩服奥莱了，虽然上帝没有给他一副完美的躯体，但能借着出差游历世界各地，就足以弥补生活上的许多。
  “你对这份案件有什么看法吗？虽然你不在场，但我想你应该知道点什么吧，这份资料太笼统了，基本上没什么要点。”他说完，掸了掸这几张薄薄的纸。
  “这件事绝对有问题，是人都能看出来。做了那么久的工程师，也算在军营里待惯了，机器人暴动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具体情节我不了解，今早倒是听一个同事说——他们暴动是因为感情芯片出了问题。
  “也许是有人无意间伤害了那些杀人机器，但作为机器人。想想看，坎贝尔先生。机器人是不能对人类动武的。”
  坎贝尔冷冷地笑了：“是啊，这一次的暴动造成了不少伤亡。”
  奥莱似乎没听见这句，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看应该是这些机械武士本来就有问题，毕竟三年前生产的，东西还很新，有不稳定性是正常的。制造商是联邦智能集团，我猜是他们内部出了点状况——说来说去，总不可能是军方的问题啊！”
  坎贝尔用手肘架在车窗旁支着脑袋，外面清一色的黑白跑道枯燥乏味，但正是单调和乏味才让人感受到这个机场的浩大与宏伟。大约穿过了数十条宽硕的直道之后，机库的轮廓才变得依稀可见。
  机库的外观显得古老厚重，完全采用的是欧美古代艺术装潢，配色和风格更与远古的大图书馆有几分相似。坎贝尔慢慢接近这座空旷视野旁的优美建筑，不断真实化的高度让他抬头也无法望尽。这座建筑度好说歹说也得有一百米高。
  “好，我们到了。”听到微笑的声音传来，他匆匆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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