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冷香凝睁开眼睛，见窗外已大亮；扭头，发现纳兰若尘坐在她身边，头歪在一边，睡得正香。
  冷香凝微微挪了挪身，纳兰若尘醒了，他揉了揉眼睛，问：“你醒了？”
  冷香凝所答非所问：“你就这样……坐了一夜？”
  纳兰若尘憨憨地笑了一下：“陪着你。怕你害怕。”
  冷香凝反问：“我会害怕？”
  “你功夫了得，自然没啥可害怕的。我是说，你的心里缺乏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几个字，触到了冷香凝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差点让她落下泪来，便赶紧转移话题：“我该起床了。”
  纳兰若尘说：“好，你起来梳洗，我去弄早饭。”
  等冷香凝收拾整齐，纳兰若尘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冷香凝惊诧地问：“哪来这么多新鲜蔬菜？”
  纳兰若尘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种的呗。”
  冷香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自己种的？”
  “对，自给自足。”
  冷香凝开始对面前这个男人刮目相看，他仿佛无所不能。
  “味道还可以吧？”纳兰若尘问。
  “嗯，不错！”冷香凝边吃边点头。
  早饭后，冷香凝才仔细观察纳兰若尘居住的地方：一方院落，整整齐齐种着各种蔬菜；几间屋，收拾得清爽干净。冷香凝问：“你在这里住了有十多年了吧？”
  “差不多吧。”
  “那怎么始终一个人啊？”
  “一个人清静。”纳兰若尘答。
  “这算什么理由！”
  纳兰若尘有点走神——他本四处游历，在渭城定居，只因为一个人；现在这个人就在眼前，可她却丝毫不了解他的心思。
  “我这里怎么样？太简陋了，是吧？”纳兰若尘问。
  “我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这是冷香凝的真心话，闻香楼的丝竹脂粉，碧云天的刀光剑影，都令她厌倦，她渴望一种简单安详的生活。
  “哦，对了，我昨天喝多……”冷香凝有点期期艾艾地问。
  纳兰若尘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没有。你酒品挺好，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一个劲流泪。”
  冷香凝失笑了：“酒品好。这么说你酒品不好？”
  纳兰若尘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是该好好宣泄一下。”纳兰若尘将一杯花茶放在了冷香凝面前。
  纳兰若尘这句体贴的话，又直戳到冷香凝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伪装的坚硬外壳差一点就在顷刻间被击得粉碎。她不想在一个还不甚熟悉的男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脆弱，便掩饰地说：“给你添了太多麻烦，我该回去了。”
  纳兰若尘说：“我送你。”
  “不用。谢谢。”冰冷坚硬的线条又回到了冷香凝的脸上。
  纳兰若尘若有所失地看着冷香凝远去的背影，脸上一片迷惘。
  碧莲看到冷香凝回来，脸上带着些许倦容，便扶她去内室休息。看冷香凝在床上躺好，碧莲小心翼翼地说：“那个纳兰若尘，我看还行。”
  冷香凝“嗯”了一声。
  “老身年纪大了，圣主身边总需要一个知心体己的人……”碧莲接着说。
  “姑姑，我不想再谈儿女私情，一切都顺其自然吧。”冷香凝有点懒洋洋地说。
  “那样也好。你好好休息。”碧莲替冷香凝盖好薄被，退了出来。
  让无家可归的人安居乐业，闻香楼在渭城更是名声大噪。一方面，它让无数男人心向往之，让无数家庭的女主人恨之入骨；另一方面，它又让流浪者居有屋、食有粮，渭城的治安因此大有好转，百姓和地方官也都心存感激。
  凡是入了碧云天的女子，都终身不能嫁人，这是冷香凝成立碧云天之初就立下的规矩。入碧云天的女子，都是孤儿，身世坎坷，冷香凝对她们虽严厉些，但让她们生活得安定无忧，比流浪在外遭坏人欺负、或是在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强多了。
  虽终身不能嫁人，但闻香楼让她们体会到了做女人的滋味，只是不能动真情。那时的冷香凝觉得，一个“情”字，是女人不幸与痛苦的根源。这么多年来，也有个别女子动了真情。只要她们情比金坚，冷香凝也乐得成人之美，但此女子必须离开碧云天。也有像碧玉那样的，遭男人始乱终弃，冷香凝也还是会收留她们。
  闻香楼挣来的钱，看似肮脏，但冷香凝拿它做了最有意义的事，黑与白，正义与邪恶，似乎在她心里得到了平衡。
  自从被程砚抛弃后，碧玉醉生梦死，自轻自贱，身体每况愈下。冷香凝听说后，就随同碧莲，抽了个时间来看她。碧玉宿醉未醒，正躺在床上，见冷香凝就进来，挣扎着想站起身行礼。
  “好了，好了，你躺着别动。”冷香凝赶紧说，“怎么样，身体好点了吗？”
  碧玉苦笑着说：“我已经就这样了，并不期望它好。”
  听了碧玉的话，冷香凝有点生气：“你也真是，不就是一个男人吗？值得你赔上自己的性命？”
  碧玉有气无力地说：“不是‘一个男人’，这是一叶知秋，我这样的女子，遭天下男人的唾弃。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碧玉的话令冷香凝一时语塞，沉默片刻，她有点内疚地说：“早知道你是这种性情，我就不该派你去完成那样的任务。”
  听到冷香凝自责，碧莲赶紧说道：“派她去的老身，跟您没有关系。”
  冷香凝难过地低下了头。
  “错了的不是去执行任务，错了的是倚门卖笑。女子的名节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没有碰到程砚，也会有张砚、李砚，不管我如何地付出真心，我这样的女子，注定不会得到真正的爱情。”碧玉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已经死了，留着一个躯壳还有什么用！”
  碧玉的话像一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冷香凝忽然觉得心神不宁，匆匆离开了碧玉的房间。
  回到碧云天，冷香凝始终无法平静下来，脑子里闪现着碧玉那清秀的五官、憔悴的面容、虚弱的身体，她开始思考闻香楼到底给那些女子带来了什么。一连几天，冷香凝都没有离开碧云天，表面上是在平静地品茶、伺弄花草，内心里却翻江倒海。
  碧莲从闻香楼回来，对冷香凝说：“今天，纳兰若尘去闻香楼找你了，没看到你，他很失望的样子。”
  冷香凝“唔”了一声。数日不见，冷香凝也有点想见见纳兰若尘了，但不是在闻香楼那个灯红酒绿的地方。
  那是一个云淡风轻、阳光明媚的天气，纳兰若尘正在院子里伺弄他那些蔬菜，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这里的空气好清新啊！”
  他直起腰回头，见冷香凝穿了一身浅粉色的衣裙，站在院子里，看上去清新脱俗，便脱口而出：“你比这里的空气更清新。”
  想到自己经常出入闻香楼，实在有点配不上这“清新”二字，冷香凝的内心不禁生出一丝尴尬。
  室内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新采下的鲜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坐。”纳兰若尘说，“没想到你会来。我这里刚好有新采下的茶，一起尝尝。”
  冷香凝在置着茶具的矮几旁坐下，纳兰若尘坐在了另一边，身边放着一个小火炉，炉火上架着一个铁壶，不大一会儿，壶里的水就发出了嘶嘶的响声。
  “这是我收集的梅花上的露水，自己都舍不得喝。”纳兰若尘说。
  “收集梅花上的露水，”冷香凝说，“你真有雅兴。”
  “呵呵，”纳兰若尘笑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约摸水有八成热的时候，纳兰若尘将茶叶投了进去，茶叶在水里翻滚，香气四溢。
  纳兰若尘将茶斟好，冷香凝端起杯啜了一小口，说：“果然不同凡响，比井水煮的茶更清香些。”
  纳兰若尘冲冷香凝笑了一下，算是对她观点的赞同。
  “听说你今日去过闻香楼。”冷香凝说。
  “啊，是。我去看你，你不在。”纳兰若尘答。
  “你觉得……闻香楼怎么样？”冷香凝试探地问。
  “什么怎么样？”纳兰若尘扭头看着她。
  “那里怎么样？”冷香凝不知该怎么解释，掩饰地低头饮茶。
  “那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还能怎么样？”
  “那，你觉得那里的女人怎么样？”
  纳兰若尘抬起头，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冷香凝。
  “哦，你别误会，”冷香凝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觉得那里的女子生存状况怎么样，她们快乐吗？”
  “快乐？”纳兰若尘反问了一句，同时浅浅地笑了，“不能拥有真爱的女子，你认为她们会快乐吗？”
  冷香凝怔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个决定渐渐在她心里滋生了。
  “你说，让闻香楼消失，好吗？”冷香凝问。
  “好是好，但那些女子靠什么生存？”
  冷香凝不语，盯着地上的炉火陷入了沉思。
  “你觉得……茶舍怎么样？”冷香凝问。
  “茶舍？不错，是个好主意。”
  沉默了一会儿，冷香凝问：“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如此操心闻香楼的去向？”
  纳兰若尘笑了：“这还用问吗？你才是闻香楼真正的拥有者。”
  冷香凝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纳兰若尘说：“连老鸨都对你毕恭毕敬，没有人能勉强你做你不喜欢的事，这还不够吗？”
  冷香凝释然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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