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河山君与我
作者:
粥小鱼 更新:2021-04-15 01:41 字数:4504
嘉兴还是那个嘉兴。桃花依旧,烟雨如昨,放眼之处皆可入画,只是这幅画里,柳其华没有了家,也寻不回她的家人。
昔日柳府的热闹景象,早在那场无人扑灭的火中化为乌有。
眼前的焦土残垣无时不在提醒着,她生命中有过那样一个夜晚,黑暗漫长得没有尽头,吞噬了她所有的幸福与快乐的时光。
脚下踩的,曾经有血浸过的地方,有着更醒目、更深重的焦黑。甚至,还呈现着喷溅的形状。
那晚的情景,没因那把火而殆尽,反如电影般在她眼前回放。
深切的痛,让人无法呼吸。
柳其华睁大眼睛,看向远处。初夏的阳光照在人的肌肤上,微有些烫。
有风轻掠过耳边,一小绺散落的头发,动成挥手作别的样子。忽高忽低,或远或近,显得情意绵绵,难舍难离。
远去的只有风,还有什么都没带走地云,一朵一朵地,飘过。心底的沉重,依旧留了下来。
柳其华努力把自己站成了一棵秋天的树。所有代表着快乐的叶子全部掉光,这样才感觉不到痛。
她沉默得很彻底,若不是剧烈起伏的胸口,不会让人察觉她此刻的心情决非表面那么波澜不兴。
尹志平离她最近,难免感染到了柳其华的情绪,心莫名悲痛起来。
他宁可她放声大哭一场,也比现在隐忍不言的好。
丘处机虽与人在嘉兴有旧约,但此时气氛凝重,道别的话没办法说出口。
“柳公子,不知道祖上有没有选好的地方?刚才贫道掐算了一下,今天日子不错,可以将先人遗骨移过去,以后也好拜祭。”
柳其华正要点头应下,身后由远及近有跑动的脚步声和略显激动的男声传来。
“其华妹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有事不去找我?”
柳其华回过头,撩了下眼皮,对着来人默然不语。
那人一路小跑,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笑容,来到柳其华身前,习惯性地留了三步半的距离。
“其华妹子,我是你承业哥哥,难道不认识了?”
柳其华唯一的回应是,眼珠朝他的方向,微微转了下。
在她没想好怎么对付他们父子的时候,盖承业就这样跑到她面前,让她无所适从,亦有些愤怒。
盖承业习惯了她对自己不假颜色,却受不了她如看陌生人那般别无二致的眼光,和脸上半点表情都欠奉的样子。
“为什么不理我?!”
盖承业大声问完,看见她嘴角倏忽而逝似嘭非嘲的笑意。
他情绪瞬间有些失控,要扑过来却被尹志平拦住了。
“你是谁?凭什么不让我过去?”
要不是尹志平完全是道士打扮,盖承业会以为自己多了个情敌。
他试着冲了几回,都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化解掉。
“贫道觉得这位公子还是留步的好。柳公子现在的心情不宜被别人打扰。”
这个男子与柳其华相识不假,但尹志平从她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惊喜而是嫌恶与恨意。
“其华妹子,那个告示只是做做样子。画像虽然挂着,但不会有人动你。要不然,你也不可能进得了嘉兴。你那么聪明,肯定猜得到,对吧?”
柳其华没撵他走,让盖承业感觉自己和她之间还是有希望的,所以竭力地解释着。
其实事实与盖承业说的有很大出入。盖知府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引君入彀。
柳其华杀了金使逃跑的事,没给盖知府带来什么麻烦。但是一旦柳其华自投罗网,他就又有了向主子献媚的机会。
盖承业顾不了那么多,只要柳其华能留下来,他自然会让爹爹改变主意。而她身后没有了柳家的支持,想必那些限制条件就不用考虑了。
想到他将要抱得美人归,实现多年的心愿,不由得心中万分激动。
“还有,我为二老准备了上好的寿材,就等你回来,将他们移入吉地。我考虑得是不是很周到?”
盖承业说完,偷眼去看她的反应。
如他所愿,柳其华忍无可忍地开口了。
“趁着我没改变主意,滚远点!”
“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盖承业感到委屈。他事前并不知情,事后也尽量弥补,她干么仇视自己?
“勾结金人,灭我柳家满门的是谁?别说这些和你们盖家没关系!”
柳其华颤声问道。
“那是胡沙虎干的,和我根本没关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也不想的。”
盖承业越说声音越小。
他爹早就打定主意,让他去金国谋个一官半职。他深思熟虑了几天,应承下来。当然这些不能和柳其华讲。
柳其华冷笑了下,指着那个简陋到极点用块木板临时充当的墓碑。
“我爹娘就埋在这里,这些话你对着他们说。”
“我?”
盖承业看着那块木板,心里毛毛的,有点害怕。
很快某个称呼,让他感到十分刺眼。
他指着那几个字,问道:“这个姓黄名固的人是谁?好不要脸,居然敢占你便宜!等我看到他的,一定要人打死他!”
柳其华冷冷瞅着他,嘴角微微扯了下。
“他是谁,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
盖承业像受到了无比巨大的刺激,瞬间张大了嘴,半晌才缓缓合上,兀自喃喃着:“不可能!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柳家出事前,他几乎每天都和她见上一面,根本没发现柳其华对谁感兴趣。怎么会突然一个自称是她夫婿的人?
“就是那天啊。”
柳其华似笑非笑。
“哪天?”
盖承业满心疑惑。
“在福满楼斗画那天发生了很多事,不只这一件。”
柳其华乐于提醒。
“是那个出手帮你的家伙?他长得那个怪样子,你居然也看得上!哪点比得上我?”
盖承业当然有印象,那人一出手,便让胡沙虎受了伤。武功真是了得。可这不足以让柳其华看上他吧?
柳其华略嘲。
“看不看得上他,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而且,在我心里,阿固哪点都比你强。”
盖承业越想越不舒服。
“凭什么?别忘了你的那些条件,他哪个符合?”
“符不符合,有什么打紧?只要我柳大郎喜欢他就够了。今生,我非他不嫁!”
“你?你们?私相授受,不知羞耻!”
盖承业受不了她说话时,脸上流露出的憧憬。
“我和他两情相悦,男未婚、女未嫁实乃天作之合。至于不知羞耻这四个字,送给你们这对与金人勾结的父子正合适。”
柳其华口才甚利。盖承业说不过她。
她脸上的笑容刺得盖承业眼睛和心同时酸酸的。
他更想把那个木板拨出来,扔得远远的,偏偏尹志平总是挡在前面,让他无法得逞。
“死杂毛......”
盖承业没法骂下去,因为另一个中年道士拨出了剑,正指着他。
他瞬间收回了剩下要说的话,假装咽了下口水,又清了清喉咙。
“这位道爷,我过去不会对其华妹子不利,只想把那块木板换一换。”
丘处机的脾气向来暴躁,若不是在柳氏夫妇坟前,他肯定对这个勾结金狗的纨绔子弟痛下杀手。
眼下终于有了机会,他才懒得废话,直接把剑向前递去。
“等等,别杀我。其华妹子,救命。”
盖承业苦苦哀求。
“丘道长,剑下留人。”
柳其华连忙制止。
丘处机十分不赞同地看向她。
“你确定要放了他?”
真是妇人之仁!
“我只是想自己动手。”
柳其华的解释很简短。
“好。”
丘处机答应得很痛快,倒转剑柄,递到柳其华面前。
柳其华接过来,并不急着刺过去。端详了会儿剑柄,伸手在剑身轻弹了下,“叮叮”声十分悦耳。
终于,她横剑于胸前,腕子一翻搭到了盖承业颈间。
“你要干什么?”
盖承业像是忘记了害怕,梗着脖子底气十足地问。
柳其华冷冷答道:“猜。猜对了,让你死得痛快点。”
“那你动手吧。”
盖承业自信满满。
回答他的是颈间微微进入地冰凉,以及仍然不断加深的刺痛。
“你,你真的要我死吗?我从来没对不起你?你家的事,我当时并不知情。否则,哪能不提醒你?”
柳其华没想杀他。但心底无法弥合的伤痛和无边漫延的恨意,此刻,正在释放。
她情绪有些失控,拿捏不了力道。
剑身不断推进,盖承业放弃了挣扎,有点赌气式的抓住那只握剑的手。
“我知道你恨我和我爹。可是,那天不许派人相助的命令却不是我爹下的。”
柳其华停了动作,盯着他。
“在这嘉兴府还有能大过你爹的官吗?”
盖承业自嘲地笑了下。
“嘉兴府没有,但临安有。”
柳其华没接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华妹子,当年柳世伯为了不让你入宫不惜辞官,你真以为事情就到此结束了?宫里派到嘉兴的画师,每年都送一幅你的画像到宫里。以你的容貌才情,官家真的会放弃吗?”
柳其华一怔,反问。
“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位画师就住在盖府。盖承业没法回答,只好把话题扯到别处。
“其实宫里每年都会派人来催婚,只不过柳世伯没说,你不知道罢了。你在嘉兴无人不知,偏偏名声传不出嘉兴,难道你没想过为什么吗?其中固然有柳世伯的功劳,但更重要的是宫里的那位不希望你名气太大。”
柳其华回忆中每年确实有那么几天,爹爹的脾气特别大,而且严令她不许出门。莫非真是这个缘故?
盖承业看了看她的脸色,继续往下说。
“任谁被拒婚十多次,也生了恼意。何况被拒的还是天子。所以,完颜永济提了个条件,临安的那位立刻答应。”
柳其华明知他是在卖关子,还是忍不住要问。
“什么条件?”
“得你一人,可免半数岁币。”
此话一出,连丘处机师徒也为之讶然。这连和亲都不算,比岁币还让人感到耻辱!
柳其华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扯了扯唇角,冷笑连连。
“原来我竟有这般的价值?真是活该被牺牲!我被你们卖了不打紧,其它柳家人何辜,他们是大宋子民,嘉兴也是大宋的地方,为什么任由他们被金狗肆意屠戮?”
柳其华指着脚下的焦土,“哈哈”笑了两声。
“真是可笑!整整一夜,连个救火的人都没有。否则,不会烧成这样!好一个狗皇帝!好一个大宋王朝!可怜我爹爹一辈子忠君爱国,如今落得这个下场!”
“你大胆!怎么敢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你......!”
盖承业看着她欲哭无泪的样子,实在说不下去。其实他心底的大逆之言不比她少,只不过不敢当众宣之于口。
“说又怎样,做又如何?让那昏君诛我九族吗?我的九族就长眠于此,我到想看看如何诛。”
她看起来很激动,盖承业想安慰她几句,偏又不知说什么恰当。
尹志平上前劝道。
“柳公子,请节哀。”
他本不擅长言辞,干巴巴的说完,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指着那块木板,斟酌了下字眼,继续劝着。
“既然回来了,为先人换个石碑,岂不是更好。”
柳其华按捺下激亢的心情,承了他这个情,点头应下。
像柳家这种大户人家的棺木、墓地,甚至碑石都是早早备好的,她只需跑跑腿即可。
丘处机一向侠义心肠,见她家破人亡,无所依靠甚是可怜,主动揽下了相应事宜。
柳其华也不客气,当下悉数拜托师徒二人。
盖承业被晾在一边,无人理睬。
他有心帮忙,却不敢靠前。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一路追寻着柳其华的身影。
他和柳其华自幼相识,一同长大。虽然他从没被她放在眼里过,但他心里一直是她,从没改变。
那个从他童年时期美丽到现在,才情惊艳、脾气嚣张的女子,已经名花有主了。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他宁可她一辈子谁都不嫁。
最好她如花一般的生命,从发芽、抽条,绽出苞蕾,再盛放,由娇艳到凋零,只为他一个人。
他自知不是摘花之人,却始终有摘花之意。
如今花期正盛,却有个不知道哪来的家伙,不知羞耻地连盆都要端走。
盖承业愤愤不平。
她若肯嫁给自己,哪会有当日之祸。
官家虽有让她入宫之心,也不会强纳人妻为妃,更不会恼怒之下,用她抵那岁币。
柳家哪有灭门之祸?
红颜祸水!她明知自己天姿国色,却天天在外抛头露面,这才惹得金人的觊觎。
若她嫁了自己,他爹也不会心狠如斯。盖家与金人一向交好,自会保得柳家周全。全怪她!
电光石火间,盖承业不禁思绪万千,如潮般翻涌。
他撇不清自家与金人的关系,又知道与柳其华今生再无希望。在悔恨与绝望之中,无法自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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