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妙曲倩清妍
作者:
粥小鱼 更新:2021-04-15 01:39 字数:3339
楼下弦索声动,伴之清柔婉折,紧慢有致,疾徐相错的海盐腔。
歌者音如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近一刻。
青衫客精通音律,听到妙处,不禁击节颔首。
曲终歌罢,半晌未闻有声。一干食客意犹未尽,连连鼓噪。
青衫客耳力极佳,在嘈杂中听得有人高声说道:“秀儿姑娘不唱也罢!在小可听来,除柳家女公子声出天籁之外,世间再无能入耳之音。”
青衫客心中微诧,此间竟有能当此誉者?
“嚷嚷什么?都给我住口!不爱听就出去。捣什么乱?”
少女娇叱声起,楼下立时静了。
“秀儿,你上来。”
脚步声响过之后,上来个碧玉年华的女子。
看着面目清秀,身材娇小,颇有几分姿色。抱着琵琶,站在少女面前略显局促。
“秀儿努力了,可就是唱不出师父您的神韵。要不您再教我一回?”
少女本不想应允,偏偏对上青衫客兀自不信的眼神,莫名起了争胜之心。
走到中央左右投袖,眼帘微垂,手指轻捏扇柄打横平端,似瞋还笑,略睨向他。
青衫客心头微突,脑海里盘旋着曹子昂那句“红颜宜笑,睇眄流光”。
少女唇动扇开,字随腔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她甫一开口,青衫客便已呆了。
词工曲丽,吐字归音,一唱三叹,身姿曼妙,意韵隽永,令人耳目一新。
在海盐腔的基础上糅杂了其它唱法,更加委婉、细腻、流利、悠远。
这样的身姿、唱法、腔调,青衫客前所未见。
他自忖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相,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不但是大宗师,还是大才子。
今日在福满楼竟接连被刷新认知,望向少女的眸色不知不觉中幽深了许多。
少女唱完,福满楼内外鸦雀无声。她侧耳倾听,半晌仍无回应,面上甚感无光,不禁怒道:"怎么无人喝彩?"
秀儿反应过来,上前拉着她的手。
“哎呀,您这一开口,我都回味不到刚才天籁的余韵了。”
少女用折扇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你的诚实,取悦了我。”
秀儿扑嗤笑出声,随即软语相央。
“我的好师父,今天这段一定要教给我。”
“真是个小戏痴。”
少女得意洋洋。
“乖徒儿,要学可以,先让为师好好调戏调戏。”
说完,双手捧着秀儿的脸,来回搓揉。
“师父,师父啊。您......您就不能正经点吗?”
秀儿好不容易挣脱魔掌,死死捂着脸不肯让少女再得手。
“不能。我天天都快无聊死了!就剩这么点乐趣。哼,你若不依,我就不教你。这曲儿,全天下除了我,绝没有第二个人会。”
少女轻摇折扇,口中咭咭怪笑,围着秀儿打转。
“怎么样,你就从了为师我吧。”
“师父......这可是你逼我的。”
秀儿趁她不备,手伸到少女腋下呵痒。
少女极其怕痒,登时转攻为守,连连求饶。
二女年龄相差不多,很快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青衫客自妻子亡故后,离群索居,一直与女儿相依为命。眼前这般欢声笑语多年未见,心下恻然,不免追思往昔。
楼下高喊了声:“贵客到~”
伙计领上来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个俊秀的青年士子,自进来目光便定在少女身上不肯移动半分。
见她只顾与人笑闹,根本不睬他,便凑身过去。
“其华妹子,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谁是你妹子!盖承业,我们柳家没你这号亲戚。”
她声音大了些,青衫客回过神来,略一思索,便知柳其华是这少女的名字。
折扇上的落款,应是她的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果然人如其名。
“你我两家是世交,叫声妹子怎地不行?”
盖承业态度愈显亲昵。
“况且,我已备好帖子,明日便可上门提亲。”
柳其华嗤道:“不必明日,我现在就答复你。谢谢抬爱,慢走,请回。”
盖承业正色道:“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可以擅自作主的?”
柳其华抚掌笑道:“说得好,既然你这么自信,明日尽可去试。只要爹爹肯答应,我断无不从。”
久不出声的秀儿急了,扯了扯她衣袖。
“师父,别忘了您的几个条件,全嘉兴人都知道。难道要为他破例吗?”
柳其华捏了捏秀儿的小脸蛋。
“傻丫头,担心什么?我爹爹早就说了,柳家不缺我这口饭。我不应允,他老人家才不会将我许人。”
盖承业横了秀儿一眼。
“那些条件实在儿戏,若无人能做到?你一辈子都不嫁人?”
不待柳其华反驳,有人抢先开了口。
“敢问是哪几个条件?”
柳其华循声望去,邻座多了四个客人。
问话的是坐在主位,长身,美髯须,容貌魁峨,看起来颇具威严的中年男子。目光定在她身上,满眼的惊艳。
他左右各有位儒生打横相陪,一个年龄偏大,须发苍苍,神情倨傲。
另一个面净无须,微露愁苦之相。末位坐个黑面虬髯的汉子,目光凶恶,让人不愿与之对视。
柳其华皱了下眉,斥道:“小李子,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不成?今天放了多少陌生人上来?!”
伙计讪笑着。
“这真不赖我。只要您一献声,咱这福满楼就座无虚席。下面早都坐满了,剩下的客人不领到这儿还能到哪儿?”
秀儿撇撇嘴。
“说得好听,不知道收了多少客人的好处?”
伙计心虚着不敢接话。
柳其华懒得追究,亦懒理盖承业,更懒得答邻座的问话。从腰间荷包中取出把精巧的小刻刀,卸了外面的皮鞘。又捏出一方拇指般大小的印石料,自顾自地刻了起来。
楼上除青衫客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外,一时气氛尴尬起来。
中年男子面静无波,微拱手,扬声道:“在下颜永济,敢问小娘子哪几个条件?可否详告?”
柳其华沉默以对,手下刻刀丝毫未见停顿。
邻座的老者面露不悦。
“得我家主人相问,那是天大的幸事。还拿乔作态,简直不知所谓!”
秀儿性急口快,恼了。
“不知所谓的是你们!我师父是何等样人,凭你们也配让她开口?”
老者正欲反驳,颜永济抬手制止。
“雪溪先生,稍安毋躁。”
他站起身揖道:“方才是颜某唐突,请小娘子莫怪。家侄素好丹青,在下听闻嘉兴有位擅绘桃花的国手,人称“十绝公子”的柳大郎是此间常客,特备重金求几纸丹青。小娘子恰和国手同姓,莫不是贵亲?”
秀儿掩唇一笑。
“几纸丹青?怕是你全部家当也买不起我师父画的桃花!全嘉兴谁不知晓,柳大郎画的桃花,随便一朵便值一锭金子吗?”
柳其华吹了吹刻刀,微哂。
“哪有那么不值钱,几年前便是一瓣桃花一锭金。”
“小娘子便是柳大郎?”颜永济奇道。
盖承业被冷落久了,忍不住插话。
“有什么奇怪?柳世伯膝下久虚,天命之年方得一女。因盼子心切,便将其华妹子当男孩一般养大。所以乳名唤作柳大郎,全嘉兴人都知道。”
“至于那几个条件......”
盖承业上下打量着颜永济。
“你不是嘉兴本地人,其华妹子那条‘父母在,不远嫁。’,想必不符合。”
“远嫁又何妨?接她父母同住便是,不难办。为人子女奉养双亲,十分应该。”
颜永济向柳其华看去,见她不为所动。继续问道:“其它的条件可否一并告知?”
盖承业笑得意味深长。
“瞧颜兄年齿,想必已有妻室。其华妹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条件,肯定做不到。”
颜永济沉吟了下。
“这个......也不难。”
听他语气迟疑,秀儿不客气地说。
“别想蒙事!若想娶我师父,莫说妻室,那些个小妾、通房都不准有的。”
雪溪先生怒道:“真是荒唐!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不对?这般善妒,绝非良配。”
“又不嫁你,瞎嚷嚷什么?”
秀儿回了个白眼。
“我师父久负十绝之名,岂是凡夫俗子可以肖想的?定要寻个琴棋书画、诗词曲赋、算术、医学中任一项可胜之者,方为佳侣。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做不到的免谈。”
青衫客听得分明,大感意外。
天下竟有女子似他这般才高傲物,不屑流俗!更令他称奇的是几个条件居然与他十分契合。只是他心里只有亡妻,一直视女色如粪土。这十多年独自抚养幼女,早绝了再娶之心。
即使如此,青衫客心里还是暗生几许别样的考量。
颜永济半晌不语,盯着柳其华看。越看心中越是放不下,只觉得此女风华绝代,如秋月照芙蕖,清灵纯净,雅致高洁,娇柔俏丽,气质脱俗,美得不可方物。
他突然想起欧阳修《再和明妃曲》中的那句:“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当下拿定主意,走到柳其华面前,深施一礼。
“颜某虽无此大才,但同来的敬斋和雪溪两位先生确有不凡之处,不知可否替我出面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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