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买完菜啊。”
  “是啊。”
  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朝着正向自己打招呼的，同住一个小区的老太太腼腆地笑了笑。
  “都买了啥。”
  老太太为人热情，热情到甚至过了头，可以被称为自来熟的地步，她走上前，对女人渐渐不自然的神情毫无所觉，伸出手指拨了拨对方拎在手上的塑料袋袋口。
  “芹菜都挺新鲜的，黄瓜还有鸡蛋，唉，最近这鸡蛋的价格又涨了，还有这个是......这个不是草莓么？”
  因为露出吃惊的表情，老太太脸上松弛的肌肤撑开了一些。
  “这个季节草莓可不便宜啊。”
  老太太认识眼前这个女人，或者说这个小区不知道这个女人的，都没几个人。
  住在这个老式小区里的居民，多半都是曾经在附近一家大型医院上班的职工或者职工家属，就算不能说每个人真的都认识对方，但是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经过时也会给彼此打个招呼，点个头笑一笑。
  直到后来医院搬迁到另一个城区，这种和谐的氛围才渐渐消失，这会儿彼此间还能聊得上天的，也几乎都是老一辈儿人了，而女人，就是医院在搬迁之前，收的最后一批后勤职工。
  老太太自己就是医院里的退休职工，儿子、女儿、女婿，如今也都是在医院里不同的科室上班，所以，论起医院里的那些事，没有一件是老人家不知道的。
  当然，在老太太所知的那些八卦中，自然也包括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
  说起对方的经历，真的是令人唏嘘。
  当初从乡下来的女人，为了一个城镇户口，嫁给了一个刚离婚了的当地人。
  可惜对方嗜赌成性，要钱的人几度追到两人住的地方来闹事，这样朝不保夕的生活，直到女人给对方生了一个孩子，男人才总算有那么些收了性子。
  后来，男人在亲戚的介绍下，在医院得了一份安稳的工作，没过几年，女人也跟着一起进了医院工作，即使男人还是时不时出去赌钱，可两人总算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而女人又为了绝男人向家里要钱的心思，干脆把她这些年来囤下的两人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也就是老太太所在小区的房子。
  可惜，就连这样来之不易的生活，在两人的女儿高考那天过马路时，被一个疲劳驾驶的司机当场撞死之后，也分崩离析了。
  肇事司机赔付的几十万，很快就被花个精光——因为女儿的死，几乎已经不再和以前一帮狐朋狗友来往的男人，重新染上了赌瘾，经常摸上牌，就是一整晚过去了，那劲头仿佛是在跟谁拼命一般，白天工作时，则精神困顿，时常犯错，险些连饭碗都保不住。
  女人只能一边应付上门来讨钱的债主，一边料理着女儿的后事，白天还要努力工作。
  将如此沉重的担子抗在肩上，坚强的女人也没有掉过一滴泪，直到某一天，看到男人偷偷翻出家里被她藏得严实的房产证后，同样因为失去女儿而痛苦不已的她，终于崩溃了。
  女人向男人提出了离婚，男人自然是不同意，但是女人念头已定，最后两个人还是离婚了，各自分了一套房，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因为收入不高，女人日子过得节俭，连鱼肉也很少买，水果也只买一些时令水果，这样价格相对便宜一些，可现在又不是草莓当市的时候，别看这草莓只有小小一盒，买它的钱，足够女人自己省着吃上两天了。
  女人这样反常的举动，自然让老太太产生了疑问。
  她看着对方尚有几分余韵的脸庞，心里八卦地想着，莫非是终于想通了，找到人一起搭伙过日子了？
  女人看着被撞在透明塑料盒里，颜色鲜红亮丽，显得无比美味可口的草莓，神情不由得放柔了下来。
  “今天是小清的生日，她又喜欢吃草莓，所以就给她买了一盒，还有一些棒冰和汤圆，也都是小清爱吃的。”
  “呀，棒冰要化了，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聊。”
  看着女人匆匆离去的身影，老太太僵硬到诡异的面部表情，久久转圜不过来——小清，不就是女人因为车祸死掉的女儿的名字么？
  女人的家在五楼，因为老式的小区没有电梯，过度操劳而身体不好的她，只能一点点往上爬，中间还要时不时停下来缓一口气。
  将钥匙插入锁芯，拧上一圈又一圈，就听到锁头一重又一重收回的声音，直到第四声，防盗门才彻底被打开。
  女人走进门，将手上拎着的东西先放到了一边的鞋柜上，转过身将门反锁住，她才开始换鞋子，拎着装满了菜的塑料袋走进厨房。
  不一会儿，女人就端着一盘洗得干净的草莓出来，放在了客厅一边，一张靠着墙的小桌子上。
  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名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清秀的脸上长着四、五颗略发红的青春痘，略带内双的眼睛并不十分灵动，鼻梁不是很高，鼻头不大却也小不到哪里去，这样的组合让少女的五官看起来并不十分立体。
  拍照时的少女，穿着一件宽松的旧卫衣，双手交叠在身前的动作很是拘谨，抿着唇的模样，像是想要对着镜头露出笑容，可最终摄影师留下的，还是她全神戒备着这个世界的神情。
  少女的模样和她的爸爸很像，所有见过他们父女两个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少女偶尔也会抱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像妈妈一点，这样说不定能长得更好看一些，也就不会被同学孤立了。
  这样的话，女人从来没放在心上，当日子辛苦忙碌到一定程度，忽略也只是某种程度的必然。
  一个孩子的痛苦会有多大呢？会比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不容易还要艰辛么？
  女人摸着泛了白的相框，笑得温柔。
  “妈妈买了小清最喜欢吃的草莓，还有汤圆和棒冰放在冰箱里，小清如果想吃的话，记得晚上做梦的时候告诉妈妈。”
  说着话，女人低下头，想要在相框面前掩饰自己微微发红的眼眶，接着，她从桌上拿走了另一盘已经开始发白的草莓，转身又重新走回了厨房。
  “奇怪，这个是......包！还在储物柜里。”
  因为家里没有盐，女人就去了一趟超市，包就寄在了储物柜里，从超市里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一个熟人，两人就聊着就直接走出了超市，结果这一路走来，她都没记起来这一回事。
  『年纪大了啊......算了，再走一趟吧。』
  拿起钥匙和储物柜的小票，并且将门反锁了之后，女人又再次出了门。
  超市在距离小区大概两公里不到一些的地方，附近不是没有距离更近的选择，但是这家在各种连锁大型商场的压榨下，挣扎了十几年还没绝气的老牌超市，常年都有各种折扣优惠，是中老年妇女添置生活用具的首选。
  所以女人不得不穿过两个街区，三个十字路口，才能走到超市，取回她的包。
  时间这样一耽搁，天色已经渐渐变得昏暗起来，路上的行人却越发得只见多，街道两旁的小店也都打起了光，这个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被点燃。
  女人站在人行道旁，和身边其他人一样守着红绿灯的信号，有些模糊的视线看着人行道另一侧的红绿灯上，红色的小人静静站着的模样。
  ——从前的她，不管女儿的劝阻，什么红绿灯，什么人行道，都是想走就走，想闯就闯，比明明未成年，却十分早熟的女儿，更像个任性的孩子。
  静静站立的红色小人变成了绿色，往前迈开了步子，于是等候着的人们都往前迈开了步子，只有女人还站在原地。
  她不是不想走，是脑袋里传来的一阵阵眩晕，让她的意识开始有些不清。
  大约是年纪大了，即使生活辛苦，也免不了身材的走形，血压偏高的同时，因为营养不良，女人还有低血糖等各种小毛病。
  此刻因为错过了饭点，加上剧烈运动，她的低血糖就又犯了。
  眼前渐渐发黑，脚步有些摇晃，女人不得不抓住了一边的扶栏，想要稳住身体。
  大约是命中注定了有这么一劫，这片街区本来也属于规划范围内，需要尽快整修整改的地段，大部分设施都饱经了岁月的侵蚀，变得脆弱不堪——女人扶住的栏杆，恰好也是其中的一员。
  “啪。”
  伴随着一声不够利索清脆的动静，女人高高的身子向着人行道摔去。
  “嘟！嘟！”
  因为绿灯而正常向前行驶的卡车疯狂按着汽笛——装满了整俩卡车的重物，让刹车完全变得不可能，这是一只根本停不下脚步的巨大野兽。
  女人睁大了眼睛，对上那一双发出明亮光芒的巨眼，太过强烈的光晕中，世界变得白茫茫一片，在明白自己也即将死亡的这一刻，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小清，妈妈来找你了。』
  女人闭上了眼，任由身体顺着惯性往前摔去。
  “啊！”
  在无数围观之人发出的尖叫声中，巨大的铁皮怪物仿佛毫无阻力一般地通过了人行道。
  女人睁开眼，因为视网膜接收到了强光的刺激而变得一片模糊，耳朵也在强烈的汽笛声中暂时失去的听觉。
  『我死了么？』
  “......吧？”
  『什么？』
  渐渐地，色块分离，又重组，光与影，黑与白，用彩色点缀得鲜活，女人眼中的一切从虚幻又变成了现实。
  “你没事吧？”
  接着，杂七杂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无数手扯着女人，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真是太危险了。”
  “是啊，人没事就好。”
  “那卡车速度也太快了，居然都不停的！”
  “你没看到那上面都装满了砖头么，如果一个急刹车，那一车砖飞出去，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中，女人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感知。
  “我，还没死？”
  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女人低喃着。
  “是啊，刚才多亏了一个男孩子一把拉住你，那动作快得，我们根本都没反应过来。”
  “诶，那个孩子呢？”
  “是啊，人呢？”
  说着，众人纷纷看着四周，想要找到那个见义勇为的少年，只是那个少年仿佛在救完人以后，就从人群的缝隙里离开的样子。
  『孩子？』
  女人想起眼前刚刚能看得到模糊事物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的一抹金色，隐隐约约，形状像极了一双眼睛。
  『难道是外国人？』
  “还好我跑得快......”
  使用空间转移来到了一个无人的公园里，少年一边叹了口气，一边无奈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来到这里后，他曾经被这个世界特有的叫做‘科技’的东西而着迷，还有很多很好玩的东西，简直令人乐不思蜀。
  只是这个世界也有一点不好，到处都有摄像头，去哪里都要一个叫‘身份证’的玩意儿，实在太不方便他走动了。
  少年拍打着沾在自己身上的草叶子和蜘蛛网，那草丛里也太脏了些。
  『哎，差不多该玩的也都玩过了，还是换一个地方吧。』
  “不要怕。”
  突然，不远处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思路。
  “不要怕，跳下来。”
  『算了，就当临走前再做一件好事吧。』
  少年认命地往前走去。
  绕过小半片茂密的林子，少年看到一个差不多有自己腰高的女孩正朝天举着手。
  『朝天？』
  少年的目光顺着对方双手抬起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毛绒绒的小黑球正抱在树上端分出的一支细小树枝上——那是一只看起来不过几个月的小黑猫。
  “不要怕，跳下来。”
  女孩朝着看起来害怕极了的小黑猫再次大声喊着。
  “咪~”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小猫恐惧的求救声，以及因为它的颤抖，而在不断晃动的树枝，看起来就像是随时都可能会折断。
  仿佛是注意到了有其他人存在，女孩转过头，暗褐色的眼睛在看到少年时充满了喜悦。
  “大哥哥，帮我，求求你，救救它。”
  少年看了一眼女孩，并没有立刻答应，反而用下巴点了点那只害怕得浑身炸毛的小黑猫，冲着女孩问道。
  “这么小的猫，是怎么上去的，你知道么？”
  『是几个坏男生扔上去的！』
  女孩本来想这么说，但是从父母那里所接受的教育告诉她，不可以在背后说人坏话，同样也不允许说谎，于是她的表情一时变得很纠结。
  即使女孩没有说出口，也了解了一切发生的少年耷拉下肩膀，他想了想，用手随意地摸了摸女孩的脑袋。
  “我可以帮你把它救下来，但是作为交换，你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绝对不可以向别人说出一个字，不然你就会失去你最喜欢的一切，你敢对着我这么发誓么？”
  根本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的女孩立刻点着头，朝着少年用软萌的奶音立下了誓言。
  然后，在她那双几乎瞪圆了的眼睛里，少年完全背离了地心引力地飞上了天，用手捏着小奶猫的后颈，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将瑟瑟发抖的小黑猫塞进了她的怀里。
  “小家伙，可不要忘记你对我说下的誓言哦。”
  『违背对神发下的誓言，后果可是很惨重的哦~』
  “大哥哥！”
  衣角突然被一只小手拉住扯了扯，少年就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肯定不会被轻易揭过，只好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然后，他就对上了一张黑秋秋、毛绒绒的大脸。
  “喵~”
  大脸的主人对他这么叫了一声。
  女孩收回了正抓着小黑猫下腋的两只手，将它重新抱在怀里。
  “大哥哥，我会养它，我会让爸爸妈妈同意我养它，我会好好照顾它一辈子的。”
  “所以大哥哥，你帮它起个名字好么，毕竟它是你救的，我和它都应该要记得你的恩情。”
  “喵~”
  仿佛是赞同小女孩的话，刚才还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小黑猫，此刻冲着少年甜甜地叫了一声。
  不知道是因为女孩的一番话，还是小猫那双泛着灰的圆眼睛，少年愣了愣，伸出手摸了摸那颗毛绒绒的小黑脑袋。
  在感受到对方积极主动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掌心时，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从少年的心口浮现。
  “亚拉。”
  “亚拉？”
  女孩歪了歪头，小猫的名字，不应该是咪咪，阿花，大黑，白白，奶牛这种名字么？
  “恩，就叫亚拉吧。”
  “亚拉，是什么意思呢？”
  少年眨了眨眼睛，蹲下身子，和两双琉璃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对视。
  “在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国家，‘亚拉’这个名字，代表着住在月亮上的人，也代表，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女孩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小黑猫，就见对方扬着脑袋，也冲着她甜甜地叫着。
  “亚拉，亚拉~亚拉~”
  女孩开心地将小黑猫举了起来。
  “亚拉，我叫米夏，你可以叫我夏夏，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喵~”
  少年准备离开的动作因为女孩的话而一顿，接着，他微微垂下眉眼，露出几分意义不明的笑容，渐渐消失在了林子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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