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蝴蝶雪(二十三)
作者:
夜慕歌 更新:2021-04-14 11:52 字数:4995
楼煜站在原地,怔怔地注视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原本已死寂的心湖陡然掀起惊涛骇浪。
那个身影……曾无数次在梦中萦绕的身影……
嘉禾古城的雪山下,她就是这样一袭白衣,面纱遮颜,如九天冰雪之中独绽的一株寒梅,清冷孤傲,绝美如斯。
二人一前一后若无其事地在众人或惊艳或惊异的注视下缓缓下楼,直到那背影隐匿于台阶之下,楼煜周身一震,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想也没想便追了过去。
华淑亦愣在原地,自楼煜从里面出来,她便一直留意着,可是,看到她被人欺负,他没有半点担忧之色,而现在……竟然丢下她去追其他的女人。
泪水不争气地再次夺眶而出,右手紧紧握着凤翎长鞭,回视周身众人不明所以的奇怪的目光,怒道:“看什么,没见过人哭吗?都给我走开,走开!”
隐藏在暗处的临渊看了眼华淑手中的鞭子,俊眉拧起,带着浮生不引人注目地离开了。
“公子请留步。”
酩香楼前,书琪伸出右臂挡在白衣女子身前,冷冷看着门前紧随而至的白衣男子,语气微寒。
楼煜恍若未闻,目光越过书琪径直落在白衣女子身上。愈近的距离,心中的波涛起伏愈烈,他张了张唇,话到喉间竟又生生噎了回去,双手隐于宽大的袖摆之中,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皱眉的他,却不知为何,心底里逐渐蔓延出一丝丝莫名的恐慌。
这感觉来得突然,连他自己都惊了一惊。
见他只是这样默然地站着,书琪不觉蹙眉,回头看了一眼白衣女子,却见她背对而立,入冬的风带着料峭的清寒萧瑟,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上扫出一层层波动的粼纹。
不知为何,书琪看着她的背影,恍然有一种摇摇欲坠之感,仿佛一只逆风而行的折翼的蝶,明明是那样的脆弱,却又无端地寒意摄人,教人难以靠近。
公子临走之时曾特意交代,绝不能让姑娘与楼煜相见,而如今……
“姑娘……此为皇城中心,我们不便久留。”
纰瓴刺骨的寒意透过指尖一点一点渗入皮肉。云千诺闭上眼睛,天云宫漫天剑雨之中,他仍是那一袭翩翩无尘的白衣,手持白虹,往日温暖盈笑的眸子里尽是陌生的决绝与嘲弄。
“楼煜有今日之荣,幸承蒙云宫主,多谢。”
剑尖直指她眉心,一颗心霎时如坠冰渊。
杀气!
书琪陡然一惊,因与云千诺距离较近,明显察觉到她周身若有若无的杀气,似是在极力抑制,只觉她隐在袖中的手臂已然轻轻颤抖。
“姑娘。”
云千诺豁然睁开眼睛,迎着寒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
淡淡吐出一个字,恍若无事般,轻盈地迈出脚步。
书琪松了一口气,又看了楼煜一眼,举步跟上。
两步。第三步正要迈出,身侧倏然闪过一个白影,脚步猛地顿住,透过雾色的遮纱,一个白色的身影已然立在身前。
身形移动带起了一阵疾风,白纱顺势浮动,斗笠下惊世之姿或隐或现。
周围一切嘈杂之声仿佛瞬间被隔离在千山万水之外,片刻的怔愣之后,他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
“千诺……真的……是你?!”
饱含惊讶却又难掩其中激动与喜悦的语气让云千诺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手指不自觉地握紧纰瓴。
“你认错人了。”
莲步轻移,越过他继续前行。
我是云千诺,却已不再是以前的云千诺。在天云宫,她已葬身于万丈火海,被你亲手推送进不复深渊。如今的云千诺,与你再无任何情分,有的,只是阖宫数百人的血海深仇!
走了几步,臂上突然一紧,云千诺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渐起的寒芒。
书琪见此形势,只道不妙,忙急步上前,“请公子自重。”
话音未落,已然出手如电,化掌为刃,径直向楼煜手腕砍去。
没有意料中的缩手而回,素手在距离对方手腕几寸处被生生截住。书琪一怔,隐在袖中的左手一探一伸,内力灌于掌心,丝毫不留空隙地对着他胸口拍了过去。
楼煜微微蹙眉,截住她右臂的手猛地抽离,步锋一转,带动身体向旁斜斜一侧,避过掌风,然抓着云千诺手臂的右手却是丝毫未松。
酩香楼大门正对繁华热闹的街市,原本熙熙攘攘的人流被他三人这般一闹,很快安静下来,各式各样的目光从四面投来。
想起公子临行前的交代,书琪心中不由得一恼,看向楼煜的目光更是凌厉了几分,“快快放开我家姑娘!”
楼煜依旧恍若未闻,目光在她面上顾了一瞬,再次落在被他紧紧抓着手臂的白衣女子身上,“千诺,你不记得我了吗?”
女子的面容隐在白纱之后看不真切,还未有所回应,但闻一声轻喝,书琪掌风已再次袭面而来。楼煜神色不改,不躲不避,左手轻扬,于中途接下这一掌。
强劲的力道让他不由得后退几步缓解冲力,而右手却始终不曾放开,顺带着云千诺一同向后急退数步。然就在这数步之间,他手上力度陡然加大,借着书琪那一掌的气势,脚步一转一错,二人白色的衣袍交叠错影,在空中旋出优美的弧度。而后足尖一点,借着巧力腾跃而起。
周围顿时一阵唏嘘之声,书琪心中懊恼不已,却是半点也不敢懈怠,目光紧随二人身影,提力便要追去。
不想身体才离地面丈许,忽有一物携着劲风迎面打来。
那物体来势甚猛,速度之疾,丝毫不与她拔出袖中之剑来抵挡的空隙,何况身在半空之中不着一物,无力可借。无奈之下,她只得腰身一侧,堪堪避过,旋身落地。
双脚站定的同时,身后传来物体塌裂的脆响。
她回身看去,一贩卖编织饰品的竹制摊架从中间被生生震裂开来,已成两半的竹架受那力道所致,飞出相隔丈余远。
而它们中间,赫然静躺着云千诺出门之时,头上所戴的斗笠。
姑娘!
书琪心中登时如遭电击,猛地转身抬头,赤棕色的屋瓦飞檐在浅淡的日光下微微折射出晃眼的亮光,层层叠叠,哪里还有他二人的影子?
云千诺平静的看着脚下飞快闪过的房舍楼阁,肩膀被身旁的男子紧紧拥着,透过衣衫,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她几乎是被他半拥着在怀里,带着几分平日里少见的强势,呼吸之间,仍是那股清雅的梅香。
寒冬冷冽的风刮在脸上有些微针刺般的疼痛,云千诺眯了眯眸子,抬眼看他,冷艳的凤眸里亦是少见的深邃,一如望不到底的深渊。
没有反抗,没有挣扎,甚至一路上二人之间没有一句言语。
远离了皇城中心,楼煜在一小片竹林前方停住落地。
依旧是半拥的姿势,肩膀上的力度没有半分消减。
云千诺任他这样拥着,面无表情,只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子,看不出情绪。
竹林中不时有风吹枝叶摩擦的婆娑声响,愈发衬得四周清寂寥寥。
“放开我。”
半晌的沉默,忽闻得女子的声音低低响起,不带任何温度,瞬间散碎在风中。
肩上的手明显的一僵,云千诺忽然抬眸,看进他的眼睛里,目光中竟是陌生的冰冷……与决绝的恨意。
楼煜怔了一怔。
她……竟恨他么?
唇角缓缓向上扬起,他笑的有些凄凉。因为他,天云宫被毁,宫中数百人无一活口,她如何能不恨他?
目光紧紧注视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楼煜心中一痛,拥着她肩膀的手突然一紧,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
“千诺……”
低沉空透的呼唤在耳畔低低响起,仿佛梦呓般,声音里,竟是刻骨的柔情与浓浓的痴恋。
云千诺的身体没来由的一僵。
为什么?见到本不该存在于人世的她,他难道不应该失望与惊恐吗?难道他不知,她活着,就是为了报仇,要找他偿命的吗?还是……这又是他的逢场作戏,让她再一次沦陷,再一次伤她彻骨……
不!不会,再也不会!
眼神逐渐冰冷,云千诺定定望着前方的竹林,朱唇轻启,仍是那不带温度的三个字:“放开我。”
没有松手,相反的,手臂上的力度加大,他将她拥的更紧。
“我知道,你定是恨极了我。”
楼煜闭着眼睛,脸埋在她如瀑的发丝之中,低沉的声音似隔着重重的雾障,隐隐的,有几分朦胧。
云千诺缓缓垂眸,十指在袖中逐渐收紧,“是!”
楼煜身体一僵,眸中痛色渐起,紧紧拥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放松。
“我恨你!”
极简单的三个字,虽知道是这样的回答,可真真切切落在耳中时,竟仿若一根根锋利的尖刺,毫不留情的狠狠的扎在了心上。
楼煜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角却是缓缓扬起,苦涩到极致。张了张唇,分明是有千言万语,可话至喉间,却是如何也无法再往前,最终,悉数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见她受尽苦楚的心痛,是无法在她最痛苦之时陪伴她的自责,更是此刻无法言喻的深深的无奈。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云千诺突然轻笑,笑音中是毫不掩饰的浓浓讽刺,“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我的痛吗?我天云宫数百条人命,你一句对不起就能偿还吗?枉我当初只身犯险去救你,什么生死与共,什么不离不弃,到最后,竟落个遍体鳞伤,家破人亡……多么可笑……”
话到最后,竟不知是在讽刺他,还是在嘲讽自己。
“你现在来与我说对不起,又有何用?”
手臂颓然垂落,云千诺依旧半依在他怀里,凤眸轻阖,远远看去,天高地阔,清风绿林,一对碧人相依相偎,情深无限,是如斯美好的一幅画卷。然,走近了,方才察觉到二人周身冰冷的气息,有暗流悄然涌动,无声无息。
“你不是应该很失望吗?我还活着,无论是对你,还是你的义父,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你知道吗?当我醒来,立下的第一个誓言,便是——杀了你!”
最后三个字如破碎的冰屑,无情而又狠厉地被掷向风中,每一片,都带着残忍而锋利的刃。
云千诺豁然睁开双眼,如映星光的眸子中是往昔只有面对敌人时才有的肃杀与阴寒。
与此同时,右手已然抬起,内力灌入掌心,没有丝毫犹豫。
没有半分防备,楼煜猛地一个趔趄,踉跄退后数步方堪堪稳住身形,他抚着胸口,唇角渐渗出血迹。
墨玉般的瞳孔中闪过一抹诧色,却也只是那么一瞬,如流星划过夜空,迅速消失在眼底。
“拔剑吧。取出你的白虹,你我之间,该有个了断了。”
胸口的重击让楼煜忍不住咳了两声,唇角的血迹复又深了一层。目光沿着直指他咽喉的纰瓴缓缓上移,最终停留在她如画的面容上。
没有任何动作,楼煜静静地站着,望着她,目光温柔。
“我不会对你拔剑。”
“如果只有杀了我才能让你解恨的话,那便杀了我吧,我绝无怨言。”
剑尖极轻地颤了一颤。
那不是他该有的目光,在天云宫,他是那样的阴骛狠辣,那样的邪肆张狂,白虹招招夺命,毫不留情。
宫人一个个倒下的身影在眼前一遍遍闪过,青烟四迭的废墟下,是她们已不可辨认的焦黑的尸体,与焦土而眠,与尘灰共逝。而她身为一宫之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就这样被掩埋在废墟之下,连为她们起墓立碑都无法做到。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啊。现在,却又说出这样的话,是在愚弄她的可笑与愚蠢吗?
心中的悲恸一阵阵袭来,她吸了一口气,竟笑了。
“想不到,事到如今,楼大人……不,楼将军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不会对我拔剑么?将军莫不是忘了,当日在天云宫,是你亲手杀的我呢。”
楼煜微怔。
怎么会?天云宫之事,他事后才知晓,且出事的时候他明明在……脑中蓦地忆起他与义父争执的那日,是柒风手持白虹阻拦于他。他原以为义父趁自己不备用药散去自己的内力,收走白虹,只是怕他一时冲动闯出府去,却不想,竟是冒充了他,以他之名毁了天云宫。
难怪……难怪她几欲恨他入骨。
可是,即便不是他亲自出的手,却也与他无异。
她应该恨的。若没有遇见他,她便不会被牵扯进这些所谓的权利之争,她如今应还是江湖中美名赫赫的天云宫主,更不会……一次又一次因他而伤痕累累,甚至险些丢了性命。终究,还是他害了她。
楼煜凄然一笑,垂眸看着纰瓴小巧精致却锋利无比的剑尖,向前走了一步。
执剑的手没有退缩,云千诺冷冷看着他,神色丝毫不为所动,“你当真以为我下不了手么?”
话音尚未着地,她身形倏地一动,纰瓴骤然白光精盛,携着破冰披雪之势,直直刺向他心口!
胸口已经明显感触到剑身上凌厉的气势与摄人的寒意,然楼煜仍只是静静站着,神色一如从前他看她时的温和,唇角浅笑,如三月清风拂过碧镜玉湖,墨玉般的瞳孔中倒映出她绝代的芳华,深藏许久的温柔与眷恋终于在此刻毫无保留。他甚至不曾垂眸看一眼近在咫尺,下一刻即要划破衣衫,穿透心脏的利刃。
二人都听见剑刃割破肌肤的声音,可是,剑尖却在刚没入皮肤时骤然顿住。
收剑,止势,急步后退。
一道白光在纰瓴离开楼煜身体的同时疾射而来,与纰瓴剑尖堪堪擦过。
二人皆看得清楚,那是一把飞刀。
几丝鲜红迅速透过衣衫自胸口蔓延开来,氲成一片,在一身雪衣之上格外醒目。
“所谓的不会动手,原是这个意思么?”云千诺执剑冷冷相视,凤眸中不无讽意。
楼煜直至此时方蹙了眉,亦看着周围突然无声无息出现的数名蒙面黑衣人。而这些黑衣人,他却是知道的,准确的说,是极为熟识的。
国澈王府的死卫。他还亲自训练过他们一段时间。
看这形势,定是一早便跟住身后了,只是他方才一直在意着云千诺,加之这些死卫本就擅长追踪监视,一时间竟未发觉。
“你们竟敢连我也跟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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