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队城防士兵将五里街围得水泄不通，接连抬出七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脖子以上空空荡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味，尽管如此，还是没能挡住百姓看热闹的心思，伸长了脖子往里瞧，瞧见那颈脖处的一片刺目猩红，既觉得恶心，又觉着刺激。
  柳断与陈信两人并肩站在石拱桥上瞧着那一具具被抬出去的尸体，柳断脸色有些难看。
  陈信负手而立，面向长河，看着来往的船只，默不作声。
  直到尸体抬去了衙门，五里街总算恢复原来的样子，虽然瞧着那死人的地方，心头难免会有余悸，可也就天黑不出门罢了，不至于如何放在心上，时间一长就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聊。
  柳断皱眉问道：“为什么？”
  陈信目视前方，淡然道：“因为他们该死，既然选择当刺客，当杀手，那便应该有随时随地丢性命的准备，他们这次杀不死我，下一次未必就无法得手。”
  “说件有意思的事情，我买通他们中的一人，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和一些小彩头，他便把所有人都杀了，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从同一个地方起家，成为刺客，生死与共半辈子，可谓是手足情深，却在真正的生死关头，毫不犹豫的宰了自己的手足兄弟。”
  柳断脸色有些难看，“你答应过，不杀他们的。”
  “那是你不伤他们性命，又没说本公子不许杀人。”陈信忽然笑了起来，“再说了，刀口舔血得来的银子，未必就有多干净，既然用的舒心自在，那么报应来的时候自然也就要大大方方的受着，本公子不杀，总有人来杀。”
  柳断皱了皱眉，默不作声。
  陈信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在这身不由己的世道，杀人从来就不是一件多么罪恶的事情，保家卫国需要杀人，锄强扶弱也要杀人，靠的是什么，还不是拳头……”
  柳断忽然打断他的话语，“可有件事不同，只杀该杀之人。”
  陈信笑了笑道：“这便是其中的不同之处，对于刺客而言，只要有钱赚，每个人都可以杀。”
  柳断嗯了一声，缓步走下石拱桥，消失人群中。
  陈信看着那肩膀背着一把长剑的年轻游侠儿，眯了眯眼，在他看来，柳断虽然给人一种老好人的感觉，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他看得出，柳断这是在抗拒或者说不愿承认，他见不得有人因为自己而死去，无论是不是该杀之人。
  身型如同雏猫的小狐狸平平稳稳趴在柳断肩头，抬头瞧了眼那手持纸扇的年轻公子，微微龇牙，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挪转过身子，伸出粉嫩可爱却又杀机潜藏的爪子，替柳断捋了捋鬓边的发丝，随后打了个哈欠，趴下脑袋，在午后的日头中，慵懒地酣睡过去。
  虽然直到如今，它还是不认可这个主人，觉着他是一个既谈不上好，又谈不上坏的怪人，但它能感觉到，当下的他似乎很混乱，心湖中也是如此。
  五里街一如往常的热闹，人喧马嘶，来往络绎不绝。
  柳断缓步走在熙攘的街道上，与各式各样的人擦肩而过，扛着糖葫芦沿街售卖的小贩；拿着糖葫芦天真烂漫的马尾小姑娘；身着华贵的年轻公子；裸着胸膛的正搬运货物的码头汉子，人活一世，林林总总，截然不同。
  他并不想做什么高尚的救世主，却有很多人因他而死，那个青年是如此，看守坟冢的那几人也是如此，他可以做到视若无睹，事不关己，却无法做到先生说的，问心无愧。
  正当这时，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少年，忽然从陋巷中惊慌焦急地跑出来，一眼便看见了背剑的柳断，突然跪在地上，伴随着砰砰砰的磕头声响。
  柳断连忙伸手去扶乞丐少年，小乞儿死活不愿起身，嘴里不断呜咽重复着求求公子救救女侠姐姐，地上的青砖更是被额头上的鲜血染红。
  乞丐少年呜咽道：“小乞儿愿给公子做牛做马，只求公子救救女侠姐姐……”
  柳断忙道：“我答应你，你先起来说话。”
  小乞儿抬起头，鲜血顺着脸颊滴在地上，淌满了小半张黝黑的脸蛋，瞧见柳断脸上的认真，不像敷衍，便再次伏下身，道：“小乞儿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没等他再次磕头，柳断便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微笑道：“等把人救出来之后，再谢也不迟。”
  小乞儿胡乱抹了把脸，重重点头，瘸着腿着往陋巷里跑去。
  几片残破的泥瓦土墙随意矗立在陋巷里，一开始仍是能见到行走在巷中的居民，弯弯绕绕，连续跑了小半个时辰后，离开五里长街，便再也瞧不见人影，小乞儿一瘸一拐的在前头带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满脸着急之色。
  小狐狸跃上已无人迹的残破房屋，跑在前头。
  哒哒哒的脚步声，蓦然停下。
  一柄散发着寒芒的长刀，在拐角处，乍然出现，直直劈向楞在原地的小乞儿！
  而与此同时，一把长剑连同剑鞘，突然狠狠地砸在冰冷长刀上，巨大的力量使刀锋偏离，长刀脱手，嵌进一旁的土墙里，惊起一片灰尘。
  躲在墙边的汉子大吃一惊，正错愕时，雪白的光影忽然从眼前闪过，回过神来时，已经倒在地上，浑身动弹不得。
  小狐狸回到土墙上，眼中露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感，纠结了好几次，还是放弃用尖锐的爪子划开这只臭虫喉咙的冲动。
  柳断捡起妖剑，攥在手里，眯眼看向前方纵横交错的残破小巷，说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小乞儿摇了摇头，满脸坚毅道：“女侠姐姐说过，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小乞儿答应过小平，小丰一定要回去救女侠姐姐，虽然小乞儿没用，保护不了女侠姐姐，甚至保护不了弟弟妹妹，但小乞儿不怕死！”
  “有这份心性是好事。”柳断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道：“我们一起去救人，那些又蠢又坏的人，会有报应的。”
  小乞儿重重的嗯了一声。
  小狐狸吐了吐舌头，从土墙上一闪而逝，回到柳断的肩膀，安静的蹲着。
  片刻功夫，陋巷深处的泥瓦路上，出现了数道人影，瞧着小乞儿跑来，其中一人大笑道：“好你个小杂种，竟然还真敢回来，正好省了本大爷出去寻你。”
  小乞儿停下脚步，盯着眼前这几人，眼睛通红，似乎充满了血海深仇。
  柳断将小乞儿拉在身后，冷眼看去，就相貌而言他们与憨厚老实的庄稼汉子一样，但拿着的却不是锄头，而是要人命的大刀。
  那人看向背剑的柳断，怒道：“有娘生没爹养的贱种，这些年老子养你长大，没想到养了只白眼狼，不出去挣钱不说，竟然还敢吃里扒外。”
  柳断紧了紧手里的剑，神色冰冷。
  “找死！”那些大汉怒喝一声，举着大刀冲来。
  没等这些汉子将刀挥来，小狐狸从柳断肩上跃下，尖锐锋利的爪子上涂抹着从陈信那余来的软筋散，只需划开这些汉子的皮肤，见些红，毒性便能立马见效。
  自始至终，柳断并没有说一句话，这些凶神恶煞的汉子便已然到在地上，浑身麻木动弹不得。
  小乞儿瞧着这一幕，有些呆滞，连忙回过神来，快步跑到木门边，一把推开，瞧见正五花大绑绑在院中的女侠姐姐，轻声呜咽道：“女侠姐姐，小乞儿回来了。”
  柳断走了进来，肩上的小狐狸跃上土墙，趴在墙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实为程天意的女侠姐姐蓦然一愣，盯着眼前这拿着长剑的年轻公子，俏脸刷的一下，蓦然通红起来。
  小乞儿捡起长刀划开绳子，看着女侠姐姐的反常，疑惑问道：“女侠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女侠姐姐抿了抿嘴，挤出一丝笑容，道：“我没事，他们都在屋里，你快去看看。”
  小乞儿重重点头，反身朝屋里跑去。
  空旷的院子，余下两人。
  程天意愈发觉着窘迫，低着头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柳断也有些意外，微笑道：“多亏了小乞儿。”
  屋子陆续走出来的十几个孩童，年龄大些得有十一二岁，小一些的更是才三四岁，小乞儿正与几个年龄较大的孩子眉飞色舞的说着刚才的事情经过，于是乎，这些早已是惊弓之鸟的乞儿孩童，看向柳断时，才没那么害怕了。
  程天意叹道：“这些孩子挺可怜的。”
  柳断嗯了一声。
  程天意看向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汉子，说道：“先离开这儿，回头我再和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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