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街北往上走一些，是冠绝一方的春秋阁楼，再走一些，便是诸如忘川楼之类的青楼楚馆，十八般拿手绝学，便是腰杆再硬的汉子去了，也能折腾的扶墙而归。
  黎安国开国三百余年，除了战争时期，一般并不设宵禁，这条街道上几乎每天夜里都能见着一些快活回来的年轻公子和仆从。
  在这一整片青砖黑檐林立、寸土寸金的地带，那一小栋鹤立鸡群的泥瓦土墙围成的木房屋便显得有些惹眼，几个刚潇洒回来家世不菲的年轻公子结伴走到此处，瞧了眼黄土围墙，默契的走前去并排撒尿，没等着抖上一抖，一盆洗脚水便从天而降，淋了个正着。
  墙外的年轻公子淋了满身的酸臭洗脚水，顿时火冒三丈，拿出平生所学，学那泼妇骂街，几乎把墙里头的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似乎很有默契一般，一个个各展所学，却是谁也不敢第一个冲进屋里。
  叼着烟杆的老头坐在石板上扣了扣没洗干净的脚，吞云吐雾，任由土墙外头的人跳脚骂娘，理也不理。
  骂声持续了一会儿便停下了，并不是觉着骂累了，而是那巷弄里传来的犬吠越来越近，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西边汪一句，东边便汪上两句。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倒霉鬼，仗着自家带的家丁够多，强行破门而入，结果没走到正屋，便被院里的一条巨型恶犬给咬了出去，刚脱虎穴，又入狼窝，城隍庙街的狗似乎商量好了一般，全都聚集在了土墙外，随着一句中气十足的汪，如进攻号角，在那个春风撩人的晚上，浩浩荡荡一群人，没一个完整回去的。
  自那之后，城里便少有纨绔敢在泥瓦土墙外撒野放肆了，不过院里那条如虎般生猛的恶犬，却被康南郡的权贵子弟下诛杀令。
  只是不少人在门口守了几天几夜，也没瞧见那只恶犬的影子，吃过几次亏后便不了了之了。
  随着犬吠声停下，院子再次恢复夜间的宁静，老头坐在青石板上敲着烟斗，抬头望向月黑星疏的夜空，吐出一口烟雾。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朴素长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伴随着沉闷的咳嗽声走到边上的石椅缓缓坐下。
  老头低头抽着烟说道：“巫族那些人不人妖不妖的家伙，别的本事不高，背地里害人的龌蹉本事却不浅，这巫毒看似稀松平常，其实最折磨人，更考验人的根骨。”
  曹道远面色苍白如霜，没有半点血色，好在弥留一些生气，才不至于让人当成鬼。
  他起身拱手作辑，“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老头拿着烟杆抬了抬他的手臂，淡然道：“老夫救别人自然可以坦然受之，但你不行。”
  曹道远咳嗽一声，缓缓道：“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只要不是杀人害人，老神仙尽管开口便是。”
  老头终于抬头看向眼前这面容憔悴的读书人，老眼浑浊却极为刺人，仿佛能刺进心里去，他低头敲了敲烟斗，道：“谈银子太俗，你也未必给得起，老夫瞧了你半天，除了那一身书生傲骨，其他的一概瞧不上眼……”
  曹道远微笑道：“老神仙尽管拿去便是。”
  老头先是愣了愣，暗责一句鬼迷心窍后，转过身气急败坏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谁要你的书生傲骨，自个留着，就当老夫行善积德，不要你报酬了。”
  老头又低声嘀咕了两句，反身走进屋里。
  一本书从屋里飞了出来，平稳的落在他之前落座的青石台阶上，屋里传来声音，“什么时候瞧明白了这本书里的东西，老夫就准许你离开，从那以后，管你是进京赶考，还是干嘛去，都跟老夫没半点瓜葛。”
  曹道远站在门口，低头看着地上的书，微微苦笑。
  正屋暗了下来，除了堂厅里的油灯仍在摇曳之外，便没了动静。
  他没有马上去拿地上的书，而是走到院中，遥遥看向远处，低声喃喃：“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我抬头，哪有什么神明，有的只是黑夜晃晃。”
  这一站便站到了后半夜。
  老头从屋里走出来，将昏迷过去的曹道远扛在肩上，本有些恼怒，可仍是化作一叹，“这又是何苦来哉，本是他欠你，何必又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人各有命，老夫本事小，瞧不见他，却瞧的见你，可莫要因为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而寒了心，等将来时候到了，你就会发现读书人的本事真不小。”
  ……
  清晨，初秋凉风将天边的微明一起吹来，随着鸡鸣不断响起，整座城池逐渐热闹起来。
  柳断靠着冰冷的城墙睡了一夜，揉揉惺忪睡眼，刚想伸腰便瞧见了边上拿着纸扇瞧着自己的陈信。
  “你这人还真是不懂享福，芙蓉春帐暖玉房，娇啼之声欲断肠的忘川楼你不去，非来城门口抱着城墙睡一晚上。”
  柳断并没有理会陈信的挖苦，而是缓步走向了对面不远处的混沌小摊，找店家要了一盆清水，一番洗漱整理后，两碗热腾腾的混沌也就端上了桌。
  陈信将纸扇放下，伸手正要去拿那应该是属于自己的第二碗混沌，可没等手碰到碗，便被柳断抢先移到自己身前，道：“要吃自己让掌柜煮，还有这两碗的钱，得你掏。”
  他又补充道：“从酬劳里扣。”
  陈信眯眼笑道：“你只要答应扣去一成，本公子立马付钱。”
  柳断斜睨了他一眼。
  “当我没说。”陈信如何看不出其中意味，顿时蔫了下来，唉声叹气道：“天见我怜，这日子没法过了。”
  “客官，您的混沌来了，慢用。”
  瞧着眼前冒着腾腾热气，漂浮着青翠葱花的混沌，陈信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也暂且放进了起来，拿着汤勺舀起混沌大快朵颐，明明是市井家常却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滋味。
  三两下囫囵吃完，陈信用洁白衣袖抹了抹嘴，拍着桌子，大笑道：“掌柜的，再来一碗。”
  “好嘞客官。”
  掌柜瞧着眼前这两位明显出生优渥的年轻公子哥，如此的抬举自家的混沌，那年轻小掌柜，忽然觉着就这么卖一辈子混沌，也不是什么没出息的事情。
  毕竟事在人为嘛，万一自家要是成了那名冠一方的老招牌，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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