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衣微笑。
  他静静地坐在水晶王座之上，在他对面，琴中藏剑。
  刹那之间，空气中乱流涌动，电光闪烁，空间碎裂的嗤嗤声不断响起，只是这一瞬间，剑气便已交战百次之多。
  琴音中的剑意，隐晦而杀意重重。
  如果修为稍逊，对方甚至不用露面，就能够灭杀全场。
  ——这并不能算是偷袭。
  这是强者对弱者的示威。
  如果这样的剑意都接不住，那当然也就没有对话的资格。
  “琴中一剑天下闻，千年以降未成绝响，倒是值得欣慰。”沈振衣却淡然得很，又摇了摇头：“可惜剑气不够优雅，勉强融入琴音之中，终究是多了点戾气，俗了。”
  “可惜。”
  他是真心诚意的惋惜。
  琴中的剑法，最重要便是融入琴音，和谐自然绝无多余，多了一份杀气，虽然看起来多了一份威力，却又丢了剑意的真髓，难有入道的可能。
  在别人听来，可满不是那么回事。
  胡琴道人涵养甚好，但面色也是发冷，缓缓从虚空之中步出，遥遥看着沈振衣，涩声道：“道兄入无变之境，不动声色之间化解我这琴音剑气，确实了得。不过随意臧否吾之武学，也未免太随意了点。”
  他傲然昂头：“剑意融于琴音，本属杀伐，自当以剑为主，若是一味迁就于琴，那就大错特错，缘木求鱼，怎能到剑道更高之境？”
  对于琴中藏剑的绝学，胡琴道人素来为此而自傲。
  这一门古老的武学难有人继承，胡琴道人资质绝世，才能入门。后来他觉得剑意不够犀利，便不断加强，最后形成了自己的剑法，与上古传承，又有不同。
  ——他自认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此对沈振衣的指摘，甚不以为然。
  沈振衣点头：“俗人难免如此认为。”
  他微微叹气，抬头看天上浮云苍狗：“只叹当日钟先生琴剑风流双绝，难复见矣。”
  胡琴道人眼皮跳了跳，他都忍不住要被沈振衣的言语作派气得七窍生烟，也怪不得风火棺这孩子恼成这样，添油加醋来找师父也要找此人报仇。
  ——这人的嘴也太损了，真是骂人不吐脏字！
  然则钟先生是古武一脉前辈，人家夸他琴剑双绝，胡琴道人总不能否认，只能憋气问道：“前辈自然是潇洒超绝，我之剑法不过杀伐之道，但杀伐之法能够杀人便是有用，不知俗在何处？”
  钟先生也未必就天下无敌。
  他的琴剑交融之法，虽然无形无相，阳春白雪，但总是曲高和寡，在对战之中，哪有自己的剑法来得实用？
  胡琴道人心里其实是不服气的。
  沈振衣耸耸肩，浑不以为意，指点道：“你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只能说明你的琴拉得不好，剑也使得不好。要知道乐音绝妙，融入自然，剑意亦然，如果两者同步到了这个境界，那不用刻意为之，当然琴剑合一，无形无色之中，杀人救人，只在一心。”
  当然即使是钟先生，也不过是在这条路上踏出了第一步。
  ——不过这第一步，也已经远远超过了胡琴道人。
  这是“有”和“没有”的差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天赋的碾压。
  琴拉得不好，剑使得也不好？
  胡琴道人哑然失笑。
  有多少年没有人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了？这个年轻人剑术修为高明，得了秘库传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么？这也太自大了些。
  他压抑心中怒气，故作大笑道：“道兄说笑了，老道的剑虽然拙劣，不过这数百年来，能当一剑者寥寥。你既然如此自信，可敢接我一剑？”
  和这年轻人有什么好扯，一剑送他归西，他才能知道天高地厚！
  风火棺挤眉弄眼，知道一贯好脾气的师父也动了真怒。这沈振衣的嘴巴是真臭，说师父剑用得不好还则罢了，居然说他琴拉得不好，那不是触犯了他的逆鳞么？
  沈振衣叹息。
  他静静地看着胡琴道人，良久才开口道：“在此情形之下，你还要向我出剑，看来我还高估了你，你的境界比我想象中还要再低一筹。”
  以武学而论，在神人境第七重中胡琴道人已经算是数一数二。方尖塔不开，胡琴道人在玄天城中至少也能排进前五。
  可惜，他的武学拾人牙慧，并无创新，自身的资质也只擅长于学习而不擅长开创，眼界又窄，囿于自己的成长经历，难将武学推到更高的层次。继而固步自封，也没了年轻人的冲劲，没法给沈振衣带来惊喜。
  天下这种人也不少。
  有许多人停留在某个层次，是因为瓶颈，或者因为天地本身的限制，所以无法突破。而更多的人在修行的年限足够以后，仍然停留不动，那是因为他们的上限不过如此。
  古武一脉，不求于己，而求于古，本身这种武道思路就容易造就这般人物。
  胡琴道人更是典型。
  他此时面色更是发青，强忍着不失态，平平道：“道兄嘴利，吾不如也。既然如此，我们剑上见真章，何必徒逞口舌，便让你见见我剑道境界，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说，逊色一筹！”
  这一定是心理战！
  是为了动摇我的心志，所以才胡言乱语。
  方尖塔之外，谁又有资格评价我的剑？
  胡琴道人目光一闪，捻动琴弦，就听四面八方隐隐有雷音震荡，天崩地裂。
  头上的胡琴，竟然发出雷霆震震之声！
  原本哀婉的琴音，一转如奔雷，恰似大江春潮，又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
  剑意宏大，凝为实质，大江东去，冲刷一切！
  相比之下，沈振衣坐于空中，渺小如沧海一粟！
  仿佛转瞬之间，便要被怒潮吞没，在这世界上彻底磨灭了痕迹。
  然而他一点都不慌，还是在叹气摇头。
  “你这乐器用得不对啊。”
  胡琴婉转悠扬，强发金石之音，固然也能凭着强绝的修为做到，但是……
  ——不自然啊！
  沈振衣略略有些失望，手指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