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与回鹘大战后的第二年初夏，天朝内廷的新旧势力交替已经平稳，作为旧势力的代表前太子李珉服毒自戕，他的母亲郭皇后诏下懿旨自请废后，一时间天下舆论纷起，但很快便被一道圣旨和一场春耕平息了下去。
  郭氏未被废后，圣旨中写得清楚，通敌卖国陷害忠良等恶事都是李珉所使，郭家人只是奉命行事，郭皇后并没有牵扯其中，但鉴于郭皇后甚为自责，故保留后位迁往骊山行宫安养，郭家现存族人剥夺一切官职及爵禄，仍居族庄种田为生。
  所谓舆论不外乎是用心之人借机煽动而起的，平民百姓整日忙于生计，对于皇室朝堂的大人物虽心存敬畏，但只要是不影响到切身利益，至于是谁、换了谁根本就不在意。
  至于舆论的重点，所谓的三皇子李瞻觊觎皇权谋朝篡位，杀兄、囚母、逼父，血腥剿杀前太子势力等斑斑恶名，也在圣旨颁布后，在郭皇后浩浩荡荡的迁宫队伍前，在几百名郭家人族庄外朝皇城叩拜谢恩的喊声之余，渐渐被湮没了。
  紧接着，朝廷发布公告，将前太子的罪行及相关人等的处置一一公开，包括处死、降职、配放等名单全都公之于众，彰显此次平定内乱造成的影响并不严重。
  但最为轰动的却是京城龙首原山脚的一场春耕。
  已是夏初，却也正是许多作物耕种施肥的最佳时节，龙首原周边多是皇庄皇田，佃户们分散在农田里辛苦劳作。
  阳光和煦的一天，山脚田庄一改往日的安静热闹不已，在京的大小官员身着布卦穿梭在农田里，犁地的犁地、抬水的抬水，个个干劲十足不甘落后。
  再往里的一大块稻田里，皇帝卷着裤腿挽着袖子，手上一把育好的秧苗，正弓着腰仔细地插秧。几位嫔妃也都是农妇的打扮，在田边烧水热饭。旁边的田里腿脚不便的二皇子稳坐在一头大水牛上拖着犁耙，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皇子公主们也懂事地找着事做。
  皇室春耕以往也常有，但都是皇后主持带着几个宫人做做样子，皇帝从来都不参与。今年的大动干戈惊动了整个京城，然后蔓延开去传得天下皆知，市井里都知道当今圣上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皇子公主们敦厚仁孝，后宫更是一片祥和。上行下效，在励精图治的圣君带领下，朝臣们也是一番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的景象。
  欣欣向荣的春耕图中唯独不见三皇子李瞻的身影，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哪怕只半日的时光，全国上下的奏本不会停歇，朝堂上下的大小事务不能搁置，总得有人处置定夺，这个人自然非三皇子李瞻莫属，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是顶着监国的头衔名正言顺。
  朝堂上谁不清楚当下的局势？尤其当春耕结束后，监国一职并未撤销，每每早朝龙椅上空空如也，大臣们仪式上拜完龙椅便都到偏殿排班肃列，与桌案后的监国朝议政事。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连最隆重的大朝会，皇帝也懒得露面，还是监国代之接受番邦属国的朝拜。
  太子人选早已没有悬念，但如今的架势似乎又将上演太上皇禅位的一幕，这个时候再不明确地站队表忠心更待何时？
  “王爷，岭南道观察使张志在殿外求见。”安平站在不远处小声禀道。
  李子祎仍旧看着案上的奏折，头也不抬地用两个字打发了，“不见。”
  安平迟疑了片刻劝言道：“万一有要务向王爷禀报呢？”
  “公务为何不在早朝上回禀？”
  “也许有所隐情。”
  “本王早朝后给了他们单独奏事的时间，此时他要觐见无外乎是想溜须拍马。”
  安平也明白这些，只是他作为主子的忠仆，有些话不得不劝，“王爷，别的官员也就罢了，张大人可是一道的观察使，您若是拒之门外——”
  李子祎不耐烦地直起身来，看着安平冷笑了一声，“一道的观察使又如何？还以为是当初的节度使吗？本王若是不满意，一纸调令就能把他废了。”
  安平连连称是，忙不迭地退了出去，他知道再不照办，主子定会大发雷霆，眼下女主子不在，是没有人能抵挡住男主子的怒火的。
  安平在偏殿外请走了岭南道观察使，恰巧被前来的敬国公瞧见，国公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势已定，李子祎的烦恼他何尝没有？只不过他可做不到那么冷血无情。
  果然是今非昔比，连敬国公要见李子祎都需有人通传，李子祎急急忙忙地迎到殿外。
  “大伯，您这是要折煞侄儿吗？”
  敬国公拍拍便便的大肚笑着跟李子祎一同进了殿，“规矩总是要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夫最讲究这个。”
  “就是瞎讲究！”李子祎也拿这个长辈没有办法。
  敬国公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几摞奏折稍感欣慰地点了点头，“比前些日少了不少。”
  李子祎苦笑道：“我通宵达旦地跟这些政务拼杀，这点效果都达不到，那我不是白忙活了？”
  “时局已稳，几宗要务也已处理妥当，你终于能轻松一些了。”
  “哪敢轻松啊？朝政无小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能不谨慎。”
  敬国公看着李子祎的一脸愁容，很是心疼，“多久没见你的笑模样了？别总埋在这些公事上，抽空出去走走，哪怕是赏个歌舞，心情愉悦一些总是好的。”
  李子祎与敬国公隔案而坐，敬了一杯茶道：“不急，等映月回来我会把这些乐子补足的。”
  “哎呦，你真是着了魔了，映月这丫头虽好，可也不能取代你政事之外的全部生活吧？何况除了处理朝堂事务，人情事理这些你也不能不顾啊！”
  李子祎哼了一声，“又是哪位大员拜托大伯牵线引荐呢？”
  “三儿啊，别说你现在是监国，就算将来到了那个位置，你也总要有亲兵近臣呢。”
  “我有近臣呢！”李子祎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桌上的青花茶碗，“文旭、列阳、东函，关尚书也算是新晋的心腹近臣，难道不是吗？”
  “唉——”敬国公发愁地抽了下嘴角，“这些哪里够？封疆大吏、极品大员之中可有你信任之人？”
  李子祎放开茶碗抬眼直视敬国公，脸上闪过一丝寒意，“伯父，您要认清一件事，如今的天朝不会再有什么封疆大吏和极品大员。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把兵权和政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为的就是不再重蹈藩镇割据和外藩制国的悲剧。天朝的官就是官，他好好做事，我让他做官，他尸位素餐，我就让他滚蛋。官员无论大小，在我眼中不过是个差事，好官我敬，贪官我杀，能做到百姓爱戴青史留名的那就是我的近臣，哪里还需要到我这里阿谀奉承？”
  敬国公感到一阵凉意布满全身，凌云直上的王霸之气实让人战栗，但转而他便无比欣慰，终于，天朝又出现了一位太宗那般的英主明君。既如此，敬国公再难在这个子侄面前灌输什么经验道理，日后的一切都该由这条真龙引领，遵从便好。
  两人都沉默了少刻，气氛才渐渐不那么凝重，敬国公适时地转移了话题道：“郭氏那样决绝的人，怎么会屈服呢？事后你只对圣上禀明了此事，封了在场所有人的口，，难道连我这个大伯也不能知道吗？”
  李子祎稍显委屈地解释道：“自然不会瞒您，但有些事情很多人是宁可不知道，您又没问，我就以为您是想置身事外落得清静呢。”
  “哪那么容易就能置身事外了？再说老夫是个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还能怕这些？快快讲来！”
  李子祎讲得甚是详细，敬国公更是听得津津有味，“三儿，你果然有一套，郭氏自诩聪明，还以为知子莫若母，可连我们都看得出李珉是个怎样的人，她却蒙在鼓里，好在她没有糊涂一辈子，最终的选择没有选错。”
  “其实对于她的终局无所谓对错，她若是顽固到底，对我们来说还真是个棘手的麻烦，她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相反，她选择了苟活保全了郭家，虽然得了郭家全族的感恩戴德，却已是心如死灰真真是生不如死。”
  “是啊，我也想不通以她的性情怎么会选择后者。”
  “因为一个人，一个幸存的郭家人。”
  “郭家人……，郭庆明？郭业旗？郭家除了他们两个，剩下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一辈，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等的影响力。”
  郭庆明，郭家现任族长，是那一辈唯一还活着的长者，已过八旬的老人空顶个族长之名。一直以来郭家的话语权都掌握在郭业洪和郭业城两兄弟的手里，而他们的堂弟郭业旗，也就是郭君柔的父亲，很是底调，虽在兵部身居要职，手上却没有什么兵权，在家族之中也是沉默寡言。
  “就是郭业旗。”
  “郭业旗——”敬国公细想想郭业旗以往的表现摇了摇头，“在我眼里，他不过是郭氏的走狗罢了，守在京城跟在郭氏身边惟命是从，连自己的女儿都送到郭氏手上任其利用。他是对郭氏忠心无二，可郭氏会真把他当回事儿吗？”
  李子祎故弄玄虚地一笑，“有我们能看出来的，也就有我们看不出来的，若不是郭业旗亲口讲出来，我是想不出他和郭皇后之间还有那样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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