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郭皇后一语戳破，李珉皱了皱眉，忽然觉得全身上下疲惫不堪，他后退半步和母亲保持开距离，长吁了口气，脸上再没有方才那种无比悲怆的神情。
  “母后，是不是李瞻也给你送了一杯？这个阴险小人！”
  郭皇后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脸色由惨白变得似是有些许微青色，“珉儿，你什么意思？”
  李珉双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好像是要揭掉一层面皮一般，“到头来还是被这小子耍了一道，枉我装得这么辛苦。”
  “珉儿——”郭皇后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挖空了，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事情已然被揭破，说什么都毫无意义，李珉短叹一声掀起前襟跪在母亲面前。
  郭皇后本能地想去搀扶，双脚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儿子求您喝了这杯酒。”说完李珉将头磕在地上没再抬起。
  郭皇后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身子随之摇摇欲坠。
  老宫女几步抢上前来扶住主子，一时间忘记了尊卑高下叱问李珉道：“殿下，这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怎么能这么对她啊？”
  这片刻工夫，郭皇后恢复了些许意识，巨大的痛楚让她在别人的搀扶下也难以立足，身体像是千斤重担般瘫倒下来，老宫女只好将她扶坐在地上。
  李珉只是把头抵在地上也不言语。
  “李珉！”郭皇后激愤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李珉，你是被人换了心肝了吗？我是你的母亲，我生你养你，疼你爱你，为了你付出了一切，你却想让我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郭皇后的喊声还在殿里回荡，李珉慢慢抬起了头，看向悲痛欲死的母亲，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母后，你是生了我，但我吃的是乳娘的奶，一应所需之物都是宫城内府的用度，似乎养我的不是你。”
  郭皇后被这句话惊得忘记了哽咽，却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听到的话才真正是晴天霹雳。
  “母后，你爱过我疼过我吗？真正疼我的乳娘只因无意间嚼了几句舌根就被你赶出了宫门，听说没多久就病死在回乡的路上。那时我才三岁，还不懂生死，可没过几年你便命人把我的狮子猫活活勒死，说是我玩物丧志误了功课。十五岁时，我身边的女官只是和我有些暧昧，你就把她乱棍打死，还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就是你所谓的疼爱吗？”
  郭皇后想要辩解，却想起那些话早年就对他说过，不止一次。
  “都是为我好？这便是你伤我害我的理由？你知道吗？李瞻小时候，他娘成天陪着他，不管是读书玩耍都在一起，我真的好羡慕，于是就请求你陪我下盘棋，可是你却找来几个棋艺师傅折磨我。儿时一过生辰，连父皇都能送来些小玩意哄我开心，可你呢，每一年拿给我的都是厚厚的书，每一本都责令我倒背如流。这么多年，一快要到生辰我就害怕，心想如果我没被生下来该有多好啊。”
  做母亲的最怕儿女说什么？或许就是那句——“你干嘛把我生下来？”生育的艰辛成了罪过，郭皇后从没想过她的儿子会恨她，眼下她亲耳所闻却还是不肯相信。
  “不是的——，珉儿，你定是被人下咒了。你在娘面前向来很乖的，还很孝顺，这么多年连一句顶撞都没有，你怎么可能对娘有这样的怨恨？”
  “我当然要百依百顺，没有你，谁替我扫平登上皇位这一路上的绊脚石？等我变得强大，等我成为万人之上的君王，我才可以摆脱你的掌控，不再是一个生不如死的傀儡。”
  原来她的乖顺儿子是假的，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她所期待的一切只不过是泡影。是她错了吗？她真的是为儿子好啊，怎么就变成害了他呢？如今假面揭下，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了。但再细想想，或许现在就这样死了才是老天对自己的眷顾。郭皇后仍旧哭着，却没了声音，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心中几十年的积怨可谓是一吐为快，李珉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后，说实话我对皇位并不很在意，如果能让我做个平安享乐的闲散王侯，我宁可不当什么太子。可是，我不愿意再被你控制，也不喜欢被回鹘人支配，我只能成为天朝的君王，才有可能做到这些。现如今，一切都破灭了，不过，也不错，你没办法再管束我了，父皇和李瞻打败了回鹘也替我出了口气，只要你顶了罪，我就可以活，父皇承诺不会苛待我的。虽然余生没有自由，但是衣食无忧，和以前相比，我宁可选择这样的生活。”
  郭皇后痛苦地摇着头，泪如雨下，这辈子她毒辣的眼光看准了很多人和事，却看差了自己的丈夫，看错了自己的儿子。此时她抬头再看到那杯酒，竟然生出一丝感激。
  “刘荣，”郭皇后虽流着泪，但语气依旧威严，“把酒给本宫！”
  刘荣一怔看向李珉，李珉终于有了些许的动容，不自觉地吐了两个字，“母后——”
  郭皇后的泪容下露出灿烂的笑容，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是由心的笑，“珉儿，如果娘以前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是娘对不住你，那么现在就让娘做一件你想让娘做的事。希望在这之后你不要再怨恨娘，娘真的只想你好，你，好好地活着。”
  李珉低下头来，眼圈有点红，却也没再说什么。
  郭皇后依然落着泪，依旧带着笑，端起精致的水晶杯，红艳欲滴的酒透着摄魂的诱惑。她咽了下口中的苦泪，闭上眼睛如品甘露喝尽杯中的美酒。
  酒杯被丢到地上，发生清脆的破碎声，李珉应声看向母亲，心中感到很是苦闷，一股丝丝甜意涌向喉间、流出唇角，他抬手抹了一下，是血，浓得发黑的血。
  “珉儿！”郭皇后跪着蹭到儿子身前，抹着李珉嘴角的血惊恐万分，这不像是心火上涌，更像是——中毒。
  没片刻工夫，小股的黑血变成大股，最后喷涌而出，黑血溅的郭皇后满身满脸都是。
  郭皇后顾不得其他，抱住儿子嘶声力竭地喊着，“珉儿！珉儿，你这是怎么了？来人呢！快来人呢！”
  殿内就有不少宫人和侍卫，看着眼前这一幕却没有人敢挪动脚步，因为他们今日奉命前来，没有上命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母后——”李珉费力地扯住母亲的衣袖，“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我不想死，不想——”
  “该死的是我，为什么啊——”
  都在问为什么，能给出答案的人正在侧殿之中，他轻挥了下手，侍卫统领上前推开并不算大的殿门。
  奄奄一息的李珉使出仅剩的所有力气抬头看去，是那个人，让他既痛恨又羡慕的那个人。
  “老——三——”游丝般的气息表达不出任何感情，说完两个字后李珉睁着双眼气竭倒地。
  “珉儿！”郭皇后一声痛呼扑倒在儿子的尸身上嚎啕不已。
  李子祎也不管此时的郭皇后能否听进他的话，自顾自地平淡说着，“水晶杯里装的不是胭脂泪，而是另一种毒的解药。你们两人午饭时就已经被下了毒，到这个时辰若是不喝解药自然就是李珉的这番下场。”
  郭皇后从李珉身上缓缓站起，回身指着李子祎咬牙切齿地喊道：“李瞻，你好狠呢，你不是人，你是吃人的恶魔！”
  “我狠？”李子祎云淡风轻地一笑，“这么多年你们母子如何对我无所谓了，可你们杀了我娘亲，又险些害死我的女人，别说我对你们只是诛了心害了命，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天经地义的吧？何况我如此做还给了你们生的机会，是李珉他自己放弃了，按理说杀他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呀。”
  李子祎说到他的娘亲和他的女人，郭皇后蓦然想起了很多她害死的人，倒不是因为生出悔意和愧疚，到现在她一样认为那些人该死，她只是不甘，那时她一句话一挥手就能判人生死，而今自己却落得个更惨的结果，果真是报应不爽。
  “母后。”
  李子祎的一声轻唤将郭皇后惊回了神，是的，这个称谓不止她的儿子这么唤她，应该说，她的儿子是这么唤她的，她不止一个儿子。
  郭皇后冷哼一声，“今时今日还需要这般虚情假意吗？我只是珉儿一个人的母后。”
  李子祎叹息一声，“喊了二十年了，习惯难改啊。想必眼下您也乏了，咱们还是把该说的说了，该办的办了，好尽快让您歇息，也能尽快将大哥安置妥当。”
  郭皇后真想啐他一口，但还是碍于国母的身份忍住了，“珉儿已经死了，你以为我还想活吗？”
  李子祎看着这个悲愤的母亲摇了摇头，“方才你说我狠，骂我是恶魔，可相比你的儿子，我还叫狠吗？他有一丝感念你的生养之恩了？看着你喝下毒酒，他有过半点犹豫和不舍吗？在他心里，你还不如一个奶妈一个宫女，甚至还不抵一只猫。要不是他没有那本事，说不定早就要了你的命了。”
  诛心的刀是一刀比一刀狠呢，郭皇后浑身战栗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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