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刻的烦躁之后，郭皇后强迫自己重新镇静下来，她是十分睿智的人，虽说从未遇到过眼前这样的困境，但当清宁宫的宫门被封禁之时，她便开始了种种的推演和制定相应的对策，现今的形势并没有超出她的预计，只不过是其中最糟的状况之一。
  郭皇后缓了两口气，转到不远处的琉璃榻上坐了下来，老宫女也恢复了理智给主子准备茶盏倒上了热茶。
  安平静静地立在远处看着郭皇后整理心绪，他也需要一个正常的氛围来处理此事。
  郭皇后润了一口茶重又露出睥睨不屑的笑容，“想要杀几个人最容易不过，这么煞费周章不过是因为无法下手罢了，就如方才本宫所说，李瞻他不敢动手，圣上也有无尽的顾虑。既然骑虎难下，自然要各退一步，说吧，你们怎么妥协，又想本宫怎么做？”
  对方想得这么通透，也省了自己的一番口舌，安平面色如初，又作了一揖，“娘娘，奴婢谨传圣上口谕，圣上说您与大皇子事涉大逆，碍于亲情虽可宽宥，却也只能求得一人安生——”
  听到这一句，郭皇后握着茶杯的手收紧了几分，却克制着没有再打断安平的话。
  安平继续道：“祸事滔天总有魁首，有一人担下后果，另一人自然可以得到庇护。如果您想大皇子安好，这杯毒酒您就自己饮下，事后大皇子会谕告天下，将他与郭家完全剥离，只是作为一个受牵累的皇子，便可安享余生。”
  “是啊，圣上如此恩赦罪魁祸首之子，定被芸芸众生所称道，真是一举两得。”郭皇后轻蔑地笑道，“可你们如何就能断定我的珉儿会为求苟活而出卖他的母亲？况且他是心存大志之人，让他余生被圈禁不得自由，还不如一死。”
  安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若大皇子一心求死，那娘娘何不成全了他？您可将这杯酒送给大皇子，由他承了主犯之名，那您和现存的郭家人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郭皇后大笑了起来，笑得险些掉下泪来，“你们这些蠢材，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为了活命会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
  安平不想说自己就是被亲生母亲卖进内监局的，也不敢提当年的武后怎么对待她的亲生女儿，毕竟眼前的女人是个尽职的母亲。
  “圣上也说了，事情虽然棘手，但也不是就不能动手，有了前因总会结下后果，任何事都有了断的时候。”
  若是以前，郭皇后根本不会相信她那个儒弱的丈夫会如此果敢，但难比登天的宫变都被他做成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娘娘是打算和大皇子一同赴死了？”安平进一步逼问道，“郭家现如今没死几个人，还有几百口人眼巴巴地指望着您。一死容易，但白白地死了多不划算呢。”
  “本宫若是去意已决，还会在乎那几百个族人吗？只是死前不能再见我的珉儿一面，心有遗憾——。无妨，很快我们就可以在奈何桥上相聚了。”
  老宫女凑前几步跪倒在郭皇后脚下，老泪纵横，嘴角抽搐着似是想劝说主子，却忍住了没有开口。
  郭皇后看了一眼老宫女，“不必哀伤，痛快的死去总好过没有尊严的苟活。”
  老宫女边哭边点头，也已做好随郭皇后而去的准备。
  郭皇后轻吁了口气挺直了腰身，“把酒给本宫呈上来。”
  侍卫统领原地未动，因为他没有得到安平的示意。
  安平笑着劝道：“娘娘或许可以等上片刻，因为大皇子那边也有一杯同样的葡萄酿。”
  郭皇后盯着安平，或者说是满眼阴寒地瞪着他，“虎毒不食子，难不成虎毒会食母？愚蠢至极！”
  也就在这时，那像已生锈的清宁宫大门又一次吱嘎作响，随即一个侍卫快步进来回禀。
  “禀统领，大皇子奉诏前来探望皇后娘娘。”
  郭皇后惊地僵站了起来，一时间心绪纷乱不知所措。
  安平很随意地带着侍卫统领进了一边的侧殿，又关闭了侧殿的门，完全是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架势。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郭皇后就僵直地站在琉璃榻前凝视着殿门，犹似一尊被掏空灵魂的望子石。
  当李珉的身影随着天光在郭皇后眼中闪亮，郭皇后的脑海霎时清明，此时她没有任何杂念，只有她的儿子，她日夜期盼的儿子。
  “珉儿！”
  “母后！”
  或许从李珉生下来到现在，母子两个第一次分离如此之久，又是生死不知的分离，两个人抱在一起，郭皇后已是泣不成声。
  “珉儿！珉儿——”
  “母后，您别哭了，儿子听着好难受啊！”
  “好好，娘不哭了。”郭皇后泪眼朦胧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珉儿，你还好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李珉哀叹了一声，“成王败寇，被关在大理寺能好到哪儿去，只不过没让我受刑罢了。”
  “谁敢对你动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郭皇后一声低吼，一国之母的霸气尽显。
  “母后，你醒醒吧！”李珉搀扶住因气愤而微微颤抖的郭皇后，垂头丧气地说道，“你还以为我们是云端之上的主宰吗？大伯和三叔都已经死了，郭家的部将被杀被捕的更是不计其数，除了四处奔逃的一些散兵游勇，我们手上再没有一点兵权了。四叔也被羁押在天牢，和族庄里几百族人一起等待发落。你我再不是天朝的皇后和皇子，只是刀俎上的鱼肉啊！”
  郭皇后对清宁宫外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失败者的惨状她猜想得到，对此她没有过多的触动，反倒是对儿子的自暴自弃很是失望。
  “珉儿，就算是我们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但你要知道你我的声名还在，娘还是天朝的皇后，在众生眼中你也是做主东宫的太子。一张圣旨就想把我们废掉？这张纸能堵住悠悠众口吗？还有，郭家的败绩他们告诉了你，可回鹘那边的消息他们可有提起？未曾攘外如何安内？回鹘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道屏障。”
  “母后，回鹘也大败撤兵了。”
  “那又如何？怀义可汗还活着吧？回鹘还没被灭国吧？回鹘的大王子还在当权吧？”
  一连串的反问，让李珉有些发怔，“可，是又怎样？回鹘自身难保哪还能顾及我们？”
  “就因为势衰他们才不会轻易放弃我们，回鹘王庭在天朝经营了这么多年，若是丢掉我们这一根线，他们再难操纵南方的这片土地，所以，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回鹘人都会保住我们的。”
  听到这些，李珉没有被燃起斗志，反而更加沮丧，“母后，正是这样，父皇怎么会留下我们这样的后患呢？你以为我今日为何能离开大理寺？母后，儿子这是见您最后一面了——”
  郭皇后方才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颤抖得身上的裙裾都像是被风吹得荡起了波纹。
  “珉儿，”郭皇后的泪水再次线断而落，抽噎了有一会儿，她反扶住李珉的手臂，“我的儿，你放心，没了你，娘不会独活，管他阴曹地府、九泉地狱，娘都陪着你。”
  “母后！”
  好一幅感人肺腑的画面，最深的母子亲情无非如此，门旁的宫人侍卫也不忍打断他们所剩无几的相聚时光，直到原东宫总管刘荣端着一杯红澄澄的葡萄酿来到母子的身边。
  “殿下，那边催得紧，给娘娘敬杯酒，咱们就得上路了。”
  李珉并没有马上回应，反倒是郭皇后下意识地瞥到了刘荣手上的酒杯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什么？”
  刘荣面不改色，“娘娘，殿下在诀别之际再敬您一杯酒，就当是尽孝了。”
  郭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李珉，“珉儿，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李珉回头看了一眼酒杯，又看了一眼刘荣，略有迟疑地回答道：“母后，儿子眼下也找不到什么东西来孝敬您，只能——，只能要来一杯薄酒跟您作别，望您不要嫌弃。”
  郭皇后盯着李珉，她绝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想要害她，想了片刻，郭皇后突然转向刘荣怒斥道：“狗奴才，一定是你卖主求荣，要害我们母子！”
  刘荣慌忙跪倒，“奴才哪敢呢，娘娘一定是误会了！”
  “误会？”郭皇后握住儿子的手颤抖地说道，“珉儿，你被这个狗奴才骗了，酒杯里根本不是葡萄酿，那是毒酒，是胭脂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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