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四号，是虹萨节开始的日子。
  后来万俟静在回忆的时候才发现，当初他与何沐溪谁也没明确说过要一起过节，但顺其自然地就一同出游了，就像流水沿着田间小隙蜿蜒，谁都不言语，谁都心照不宣。
  虽然上次霍凡主动提过在虹萨节一同出游的事情，但是临近几天，当万俟静问询他时，他只淡淡地说鲁索亚他们已经定好了出游计划——后面的话，即便他们的目光没有交流，即便他们相背而立，也不言而喻了——无论那个计划是怎样的，显然是没把万俟静包括在内的。万俟静便就没再多说，如今他看着这个故人，比看着当地人还陌生。他一直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霍凡与他有着一样的身体，都是人类的模样，都是黑眼睛黄皮肤，都有二十三对染色体，都说中国话。然而，如今万俟静觉得他们好像从未熟悉过，那些在地球上一起经历的事情，那些小时候的记忆，都仿似虚幻的梦境。在万俟静以为的明朗、友好、亲近的关系中，他从未如此困惑过。
  万俟静分别邀请了綦连克与第五炎一同出游，他们都以一副中年人惯有的姿态拒绝了小孩子的热闹游戏，綦连克说他倒是会早起观望虹云流启动的场景，万俟静不知道是真是假。让万俟静措手不及的是，綦连克竟然提起了他跟何沐溪擅闯水宫的事，用难以辨别情感的言语教育了万俟静一通后，綦连克以长者的姿态和官员的威严郑重地警告了万俟静，万俟静自然虚心悔过，并替何沐溪再三道歉。他不知道是不是乙弗汝韵把这件事告诉了綦连克，如果綦连克知道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别的很多人也知道了……结束通讯后，他又猜测会不会其实是綦连克先知道的，他不好出面才让乙弗汝韵去解围，那晚綦连克一定是在水宫的，这一点可以肯定，因为他去筱芷家时遇到了他。想来想去，万俟静觉得追究这个问题已经没多大意义了，最重要的是现在他跟何沐溪都平安无事，而且雾弦也没有被偷走，至于海灯奶奶，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也找不到完美的办法，从某种角度来说，她的精神状态却是帮她减轻了记忆带来的痛苦。想到筱芷时，万俟静本打算邀请她一下，但是想到她跟她妈妈那说不清的怪异，还有她跟綦连克扑朔迷离的关系，他便犹豫了，又想到在轻麦雪山发生的事后，万俟静彻底打消了邀请她的念头。
  叫上知乙三兄妹倒是何沐溪的主意，她与知乙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也见过一次知夕，不过从未与知仑相见。
  虹萨系统的开放时间定于百里川太阳升起的时候，那是早晨七点零四分。
  他们约好在温月渡碰面。万俟静早早地去到了那里，何沐溪打算带上红羽一起去，他们帮海灯老人备好了二十天的食物，何沐溪还帮她换了件衣服。
  万俟静讶异于自己的紧张，他心知肚明，这紧张不是因为快要见到知乙，而是因为快要见到知夕。
  天光微微泛白的时候，三兄妹的飞船落到了温月渡。
  知夕见到万俟静后，扭头就走，她拉着知乙的手，想把她往回拽。
  “怎么了？”知乙蹲下身纳闷地看着她。
  万俟静和何沐溪也困惑地走到了她身旁。
  知夕背着身子，不说话。她就像一块被粘在了地上的橡皮，无论知乙怎样拧转她的身子，她总是能弹回原来的姿态。“我不要和这个人一起。”短短的一句话，她竟开头强硬，末尾松软。
  知乙再看她的时候，只见她眼里已噙着泪水。
  万俟静蹲下了身，“小夕？”他的语气非常轻柔，他偏着头想要看到知夕的脸庞，“你怎么了？”他轻轻地把手放到了她肩膀上，想要让她转过身来。
  知夕倏地让开了身体，“不要碰我！”她的声音带着胚芽般的稚嫩，却透着真切的倔强。她抽泣了起来，把两只小手藏到了身后，泪水一颗颗地从那双精致的眼睛里掉出来，眼眶红红的。“我不要和你一起！”她的声音像是缩到了喉咙深处，哽咽让她的委屈更加明晰。说罢她就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跑回去了。知仑赶忙拦住了她。
  “妹妹有时候爱闹小脾气，你不用在意。”知仑和气地笑着。
  知夕只在姐姐怀抱里，连目光都不愿给万俟静。
  万俟静短促地呵了一口气，他看看知仑，然后温漠地看着那个倔强的小背影，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矛盾，既有无奈，又夹杂着欣慰，“是我不好，”他淡淡地笑着，“上次走得太匆忙了。”
  知仑的语气里满是成熟的安慰，“没关系的，那也不怨你。我们都是做哥哥的，让着她、护着她就好了，只要她健康快乐地成长就行。小女孩嘛，都会有些娇气。”他冲着万俟静笑了一下，“听爸妈说，知乙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万俟静会心地笑了起来。
  虹萨系统全面开放后，虹云流便像一张大网一样笼在了蔻珏堆上空，他们离最近的一个虹萨凭证发放处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脚程。万俟静一路讨好知夕，她仍是一言不发，一直躲着万俟静，不和他说话，也不让他碰。不过她倒是对何沐溪很友好。
  在一处秀丽的小湾，何沐溪蹲下身慈爱地看着她，“小夕，那个哥哥，到底怎么惹你了？”
  “他不辞而别，他答应我第二天让我听一听稚子狸的心跳，可是他忽然就不见了……”
  何沐溪把红羽递给她，红羽摇着大尾巴冲她恬笑，她却只是出于礼貌地碰了碰它的那块红色毛发。
  秋的早晨清风微凉，让人清醒却不觉冷意。路途上一半是森林，一半是石滩，浅浅的水沿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只叫人怀疑那是某种甜蜜的酒，倒是不会醉人，却让佳颜酡红，让清澈的眼神像火炉一样温暖。一行人走得前前后后，知仑在最前面，他在几分钟前与万俟静跟何沐溪分开后，便先去凭证发放处领取凭证。知乙被知夕拖着走在最后面，她们在一处小石堆边上停了下来，知夕似乎知道再往前走就不得不和万俟静站在一起了，所以她拗着不再走，她背对着万俟静和何沐溪，坐在一块比她的身子大一些的石头上。知乙无奈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径自走进了一旁的树林，想是要找一些奇妙的森林结晶来让这个傲娇的妹妹欢快起来。
  万俟静和何沐溪在一丛修长的翠树下等着她们。红羽在水边惬意地汲取着自然的精华，它雪白的毛发在晨光里就像透明的银丝。
  何沐溪恬然地笑着，“她喜欢静。”
  万俟静转头看看她，又看看远处坐在那块透润的红石头上的那个小身子，“其实我也挺喜欢她的。”他用父亲般的关切目光看着那个小背影。知夕今天的晋袍是白底点缀着紫色小花的样式，非常清秀，上一次那个正红色的样式还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
  “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何沐溪微微仰头看着万俟静的双眼，“蔻珏堆的女孩子从小就对爱很敏锐，她们的感知很纤细，心里复杂却也很简单。”她温和地笑着，“这个小女孩，她很特别，她比一般的蔻珏堆女孩更敏锐，感知也更强烈。她从静这里受到了爱的启示。将来长大后一定是一个非常温暖、非常知事的女孩。”
  万俟静温漠地笑了一下，“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一棵小树苗。”顿了一下，他冲何沐溪做了一个坏坏的鬼脸，“也是小沐见过最好的一棵小树苗。”
  何沐溪会心地笑出了声。她转身从压缩袋里拿了一个从家里带来的酥千饼给万俟静，“她还在跟你赌气呢，过去哄哄她吧。”
  万俟静转过头看着她，他神情微妙，“没事的，小孩子，过些时候她就好了。”
  何沐溪把酥千饼放到了他手里，“正因为是小孩子，才更要用心对待呢。”
  万俟静没再说什么，他起身朝知夕走了过去，这时知乙从树林边走出来了。
  “万俟哥哥，等一下。”何沐溪小步追上了万俟静，又递了一个酥千饼给他，“也拿一个给知乙。”她小声说。
  万俟静走到离姐妹二人不远的地方，便放缓了脚步，因为知乙冲他使了一个眼色。看着知夕的小背影，万俟静知道她还没察觉到自己。知乙用眼神告诉万俟静，应该把两个酥千饼都给知夕，她自己则悄悄地朝何沐溪走过去了。万俟静欣慰地笑着舔了舔嘴皮，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知夕身旁，那个微微嘟着嘴的侧颜写满了冷傲，她不理他。
  万俟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蹲下身把酥千饼递给她。知夕推开了他的手，“吃的东西不重要，再清奇也不过是嘴里的一点味道。”
  万俟静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愿和他说话了。“什么才重要呢？”
  知夕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能在心里留下味道的东西才重要。”从石头上站起来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心可不像嘴巴那样善忘。”
  万俟静惊讶而欣喜。他看着她稚嫩的小手指指着那同样小小的身体，他忽然觉得全世界都缩小了，所有人都长得太大了，只有知夕是正确的尺寸，所有人都应该和她一样高、一样纤细；所有房屋、飞船、衣服……所有一切，都应该根据这个尺寸来设计。他温漠地看着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笑容像是看到了藏在宇宙深处、藏在无数星辰之间最美的宝石。
  知夕轻轻抿了抿嘴，将目光落到了一旁无足轻重的小石子上，她又把小手藏到了身后，姿态不乏高傲，但是让人一击就破。“我们和好吧。”她的声音饱含不服输的倔强，却是一点温柔的强硬。
  万俟静轻轻地抱了抱她，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的心已经被知夕折成了一只轻盈的千纸鹤。
  知夕帮万俟静擦去了泪水，“哥哥不能哭的，小夕不敢要这泪水。”她往身后瞥了一眼，“让那个姐姐看见就不好了。”随后她又用娇气而委屈的语气说：“小夕只要哥哥有头有尾。有遇见，有道别。”
  万俟静破涕为笑，“哥哥以后再也不会不辞而别了。”
  知夕笑着接过了他的酥千饼。
  她又像当初那样欢辰了，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又回到了靠在万俟静的胸口听他的心跳的时候。
  她紧紧地握着万俟静的大手，一点也不想松开。
  万俟静被她牵着走着，他低头看见的只是她曲线优美的头顶。长长的小头发肆无忌惮地披在肩膀和背上。她终于还是发现了万俟静在偷看她，她仰起头傻笑着看着万俟静，仿佛这颗糖融化在了那颗糖里。
  “小夕，可以告诉哥哥你的姓氏吗？”
  “哥哥不是知道吗，小夕就是知夕，知夕就姓知呀。”她声音清甜，语气娇嫩。
  万俟静的眉头闪过一丝疑惑，“嗯……”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再说什么。他感到很郁闷，难道她们家确实是单姓的？但他转念一想，是单姓也不奇怪，便就不想过多探究了。他顺着她额头前的发丝看向了脚下墨蓝色的小石子，然后从水沿看向了远方，有一瞬间，他觉得知夕就是这个浅滩的女儿，她生于美妙的造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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