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了怡花林。他们走到音乐殿入口时，正值中午时分。
  何沐溪去领了入场凭证，由于是新曲展，按照惯例，音乐殿把介绍音乐人和音乐艺术放在了最首要的位置，主要目的是把新的风潮推广出去。所以入场凭证便只是单纯的凭证，不需要出任何钱，它最大的作用是统计和记录游人的入场情况。
  需要出钱的是不同品质的音乐厅，因为它们是诸多私营单位或科技组织投资维护和升级的，所以在最轻度的经济循环里需要一定的货币去维持。通过简短的商量，大家一致选择了不看演奏者的音乐厅，这样的音乐厅座位有三人座、双人座、单人座三种。何沐溪帮三个男生买了最好品质的三人座，自己与筱芷买了双人座。因为音乐厅都是圆形的，单人座便排在最前面，被称为“前环区”，双人座在中间，三人座在后面，它们分别被称为“中环区”和“后环区”。尽管三个区域在音乐厅的位置不同，但听到的音乐的品质是相同的。
  音乐厅的中央那块特定区域，是给演奏者使用的。即便是不看演奏者的音乐厅，演奏者也要处在那个位置，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现场音乐——更何况这是新曲展。他们所在的这个音乐厅，巨大的环形幕布会把中心区域掩盖，当音乐开始后，音乐厅里是漆黑一片的。尽管如此，视觉延伸算法还是被运用到了这里，因为会有很多人选择思维实体化的功能，到时候音乐厅的上方会有很多五颜六色的意象悬浮着。四十米的高度能够让底下的听众对整块顶幕的情况一目了然，视觉延伸算法会在边缘处用暗色系给予过度，让空间看起来更广袤。
  万俟静走在霍凡和鲁索亚后面，他正打量着手上精致的凭证，“他们明明可以把它做成虚拟化的东西”他这样想，“植入晋袍里就行。”那是一张做工非常细腻的矩形方片，“可见他们对音乐，或者说对艺术，重视程度有多高。这种凭证本身就是件艺术品。”借着尚未关闭的照明灯，万俟静贪婪地观察着凭证的每一寸，那些雕花已经到了发丝般纤细的程度，而且他发现它们有着离谱的硬度和固形能力，无论怎样用力掰折都不能使它们弯曲……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了万俟静的左肩上，他惊诧地绷紧了身体。
  万俟静只转过一半头，就听见耳边附过来一个浑厚而柔和的声音，“我想你迷路了，先生。”
  万俟静挪了两步，好转过身看清来人，那是一个有着棕色皮肤的老头，一席银发越过了肩膀。他穿着纯黑色的晋袍，容易给地球人一种服务员的印象。万俟静困惑地打量着他，随后他回头看了看已经走出去十来米的霍凡和鲁索亚，又转头在中环区搜寻何沐溪和筱芷的身影，他看到了筱芷，没看到何沐溪。
  老头会意地笑了一下，他微微颔首，神情恭敬，“跟我来，先生。”他比了个引路的手势，便从人群中往音乐厅的门口走了过去。
  万俟静环顾四周，大家有说有笑，都在寻着编号找自己的座位，没有人显现出任何异常。他又回头看了看霍凡和鲁索亚，两人似乎已经找到了目标座位，在附近低头查看，他们似乎根本没发现万俟静没有跟上。老头已经快走到门口了，万俟静又看了一眼筱芷，便把凭证收进晋袍，快步追上了老头的背影。
  万俟静被带到了与来时的方向相反的一条走廊上，这里四面光洁如白瓷，人烟稀少。老头挺胸抬头地大步流星，根本没有留给万俟静提问的机会。拐过一个圆润的曲角弯后，一块半透明的像玻璃的东西出现在他们眼前。
  “过去吧，先生。何沐溪在那里。”他又露出了先前的笑容，然后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万俟静没有太多惊讶，因为他与何沐溪相识就是因为当时迷了路，刚才在音乐厅里没看见何沐溪的身影，又听见老头那样搭讪，他便隐约对事情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想。只是他不明白这个老头跟何沐溪是什么关系。
  他走近了那块半透明的立壁，就像在伦文堆见识到的那样，它上面打开了一个矩形缺口。
  这是音乐殿的音尾维护廊，设在室外，每隔一层音尾就有一条维护廊。当地的维护工们都称它为“额廊”。万俟静看见何沐溪站在凛冽的风中，虽然戴着毛绒绒的雪帽，但几缕发丝还是调皮地舞动在风里。见万俟静出来后，她甜笑着走近他，然后伸手越过他的身体，在门旁按下了一个看不见的按钮。
  “这样就不会有人出来了。”
  万俟静看着她无暇的脸庞，雪原上寒冷的气候似乎让她看起来更白了，但是她的两颊依然晕着两抹淡淡的绯色，那樱红的嘴唇柔软而饱满，丝毫不畏惧干燥的低温。
  “那个人是……”
  “是金爷爷，因为海灯奶奶曾经带我来过很多次，我们每次都能在招待游人的身影里看到金爷爷，一来二去便认识了。”
  万俟静没有问何沐溪为什么叫他来这里。关于这一点，如果有第三个人参与他们的这次对话，他一定会很诧异，因为这个问题似乎是必须而且是首先应该问的。但是，就像太阳看见地球到了远日点毫不担忧一样，因为它心里很清楚，地球自己也再明白不过了——无论在远日点怎样傲娇，迟早它还是会回到近日点，回到更挨近彼此的地方，回到更温暖一点的地方。
  两人一齐站在额廊上眺目远方，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离地面有一百多米，巨大的音尾以垂直墙壁的姿态伸展出去，微微的弧度随着长度增加，到了末端，卷起了一个圆润的突节。万俟静看着远处亮晶晶的冰川河，距离和雾霭让河面朦胧恍惚，就像梦里的景象一般。太阳现在在他们背面，音乐殿巨壁的投影像一块灰色的大地毯盖在前方的雪原上。小雪丘此起彼伏，色彩们自由地跃动于这些小雪丘之间，淡淡的斑斓，不晃眼又饱满得恰到好处。就像一只顽皮的兔子，跑到你跟前，要你跟它玩，但又不明说，见你认真工作，便又轻巧地跑开了。现在雪原上几乎没有游人，大家都汇集在了音乐殿里，只有一些散客在雪地里嬉戏。何沐溪举头看着一群骄傲的飞鸟，它们不怕寒冷，无畏烈风，雄赳赳地抬着尖锐的脑袋飞速划过。
  “万俟哥哥，你没有用什么吃亏的条件和鲁索亚交换吧？”
  万俟静欣慰地笑了起来，“没有。”他看了一眼何沐溪，“有些事情小沐不清楚，所以可能你有些困惑。”
  “小沐可以知道吗？”她转头诚恳地看着他。
  万俟静轻轻点了点头，他把在白芽学院发生的事情和筱芷的事情都详细跟何沐溪讲了一遍。
  她静静地听着，神情恬然。“那万俟哥哥怀疑是鲁索亚从中作梗，霍凡才一直找不到那个女孩吗？”
  万俟静点了点头，“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这样的，虽然大部分来自直觉，但是鲁索亚的品性骗不了我，而且刚才他也没有反驳。霍凡可能对那个女孩有些好感，所以才一直追着不放，而鲁索亚之所以和他交朋友，可能就是为了阻止霍凡和那个女孩相识，至于缘由，我也说不清楚。或许鲁索亚喜欢那个女孩，还有可能是出于纯粹的嫉妒或者狭隘的心理……”万俟静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是恶心。”
  何沐溪温柔地微笑着，“万俟哥哥也不要想得那么复杂，可能是那个女孩确实不想让霍凡找见自己。鲁索亚的话，今天他确实有些粗鲁。小沐知道万俟哥哥真的很生气，但是，在这里你们毕竟初来乍到，要是对方用些暗地里的手段，你们很容易就会吃亏的。”
  万俟静叹息了一下，“我知道。刚来的时候，在达达夷卜，我们就经历过一次那种无助。今天我用了綦连叔叔来威胁鲁索亚……”他低下头冷笑了一下，然后疲惫地抬起了头，“我也不想这样，这是我最痛恨的方式……没办法。如果当时我说的那些话没有用，我已经做好了打斗的准备，因为鲁索亚这个人，从一开始我便心存忌惮，他的眼神绝不像一个善辈。今天看见他那些丑恶的嘴脸，我实在难以忍受。霍凡也不懂事，我以前就跟他说筱芷的事情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因为那是关乎人命的事，而且看当时的情况，那跟政治脱不了关系。可是他早不问晚不问，偏要今天当着鲁索亚的面问……”他苦笑了一下，“莫非他是故意的？以鲁索亚的性格，他势必会到处宣扬，到时候很多人知道这了件事，筱芷她们一家会面对怎样的舆论？如果这关乎到玛尔沙星和蔻珏堆甚至是整个圣三角的政治关系，那万一造成恶劣影响怎么办？难说霍凡不小心就成了政治犯，我们在这里虽然享有很大的自由，但是触犯了法律，一样严惩不贷。”他淡然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已经释然了。
  何沐溪豁然地笑了起来，“万俟哥哥行思缜密，又是个有情之人，难免时常疲惫。”她轻轻偏了偏身子，像是要和万俟静靠在一起，那是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肢体接触，“万俟哥哥其实对筱芷也有些看法，对吧？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说出来。”
  万俟静偏头看着她，他觉得世间能如此了解自己的，除了何沐溪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他会意地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何沐溪的猜想。
  “女孩子有时候会比较固执，她们认定了一个想法就很难拐过弯来，万俟哥哥不用太在意。筱芷很单纯，她在万俟哥哥眼里的那些小瑕疵，只是不成熟导致的。万俟哥哥能这样护着她，为她着想，已经算是很友善了，不过我想筱芷未必能明白。”她有意顿了一下，“羁绊这回事，便是要在各种关系中徘徊摸索的，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任何想要改变别人的念头，到最后莫不是都成了破碎的气泡。朋友是一个大概念，和谁能做到怎样分寸的朋友，但凡有些思量的人都是该知道的。以后万俟哥哥还会遇到很多很多人，一生中能长久驻足在你身边的人，实在不会太多。或许几十年后，万俟哥哥会觉得鲁索亚很陌生，会觉得筱芷很陌生。如今我们和他们虽然一道走在轻麦雪山的雪原上，心却不在一个方向，那这样的路，当真只能作短途旅行的路了。既然路途并不久远，赏风景都还来不及，又何必为路上小事伤了心神呢？”
  万俟静欢欣地笑了起来，心头全然没有了污垢。
  何沐溪轻轻地说了一句：“倒是小沐，永远不会走了。”
  万俟静有些惊诧，他面带微笑地看着何沐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会走了？走去哪里？”
  何沐溪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那分明是一个太阳般的笑容。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碰了碰玉柱一般的栏杆。她看着远方，不失肃穆，“关于玛尔沙星的事，小沐听闻过一些。花禅措的势力曾一度完全占有了那颗星球，那里完全沦为了殖民地。原本頠拔联盟和圣三角的关系没有那么糟糕，頠拔联盟不敢轻易招惹圣三角，圣三角也有些摸不清这股势力的实力和规模，但是玛尔沙星的战争全面爆发后，圣三角出于责任，不得不插手。最终花禅措的势力被圣三角派出的一支特别部队赶出了玛尔沙星。克叔叔便是那支队伍里的一员。关于他们的外交手段和具体处理细节，直到现在官方也没有作出公告。”她认真而略带凝重地看着万俟静，“所以，当时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在场的人，没人知道。这些人又都有保密协议。所以这场本来光明正大的反黑行动，后来成了民众热议的困惑之事。圣三角议会只允许公布与善后事宜相关的工作情况。”
  万俟静饶有趣味地看了看几个正在雪地上互相追赶的人影，又把目光落在何沐溪精致的脸庞上，“也就是说，圣三角和玛尔沙星、花禅措，现在还有些攀扯不清的问题，那筱芷的事情就非常有意思了。一群玛尔沙星人怎么会突然降落到蔻珏堆，找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綦连克一定在他们面前有某种威严，否则不可能几句话就应付过去。而且，后来我也没看见这件事的新闻，大家都缄口不言，那三个死去的警察也没有公布……”万俟静叹息了一下，“好像触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何沐溪轻轻地笑了一下，“万俟哥哥别想了，政治的事交给掌权的人，战争的事交给军人。民众却是要保持敏锐的目光和灵光的耳朵，但是，不能有一张什么都要说的嘴。”
  万俟静温漠地看着何沐溪，他仿佛又认识了她新的一面，他感到一股迫不及待的冲动，他想了解何沐溪的全部，他想知道她的认知到底有多广，她的思想到底有多深。他觉得很欣慰，但感到很安心的同时又充满了困惑，他察觉到一丝淡淡的诧异，他不明白为什么何沐溪这样一个简单的女孩——一个从小在河畔长大的孤儿，会有这样的胸襟和视野，她不但明事理、很友爱，而且非常睿智，也不会轻易惊慌失措。
  万俟静忽然想起了鬼藏，他身为豗齐堆的公爵——虽然不知道公爵在那颗星球到底是一种什么地位，但根据何沐溪曾经的描述来看，绝不是一个稍有名望的普通能士。而且乌龙藏的威严万俟静是亲眼见过的，藏氏家族在豗齐堆的地位势必非同寻常，那鬼藏是怎么认识何沐溪的？难道也是偶然碰见吗？而且他们门不当户不对，莫非鬼藏只是戏耍一下何沐溪吗？万俟静越想越觉得恐惧，他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的女孩，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敢确定到底何沐溪是蔻珏堆女孩的普遍模样，还是筱芷才是。这两人差异太大，完全不像同一种环境成长起来的人。万俟静看着何沐溪真诚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多虑了，但转念之后，他又觉得何沐溪是一种大道至简的存在，这个尚未成年的女孩，身上到底集成了多少东西？
  “在蔻珏堆，是没关系的，”何沐溪的声音打断了万俟静的思绪，“民众可以自由讨论。但是，在伦文堆、豗齐堆，还有其它很多地方，有话就不能乱讲了。甚至在某些地方，民众讨论政治便是犯法的。国事被当成了即时常识来认识，掌权者和民众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无法被摧毁的屏障。”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看着远方，“生活在那样的地方，不聪明一点，连生存都难以圆满。政府那样，民众之间也就多加猜忌，人和人都成了什么……”她落下眼眉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她转身微微扬起头看着万俟静，“有一个值得眷恋的故乡，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万俟静胸口泛起一阵意识造成的疼痛，他想抱住何沐溪，但始终没有挪动身子。沉默着看了她很久，他才缓缓开口，“有些人，可能是生错了地方。”
  何沐溪欢辰地笑着，她走上前柔婉地抱住了万俟静，“也许吧。”万俟静也渐渐抱紧了她。
  “即便对自己的故乡无所不知，还是活得疲惫不堪。”万俟静淡淡地说。冷风让他不得不把眼睛紧闭了几秒。
  何沐溪轻轻地离开了万俟静的怀抱，站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她纳满星辰的眼睛里写满了关怀，嘴角扬着最纯粹的笑容，“静对自己的故乡才不是无所不知呢。”
  万俟静没有立即说话，他在琢磨何沐溪的心思。
  最后，何沐溪自己说出了口，“没准儿，静在自己的故乡，也会迷路呢。”
  万俟静豁然地开怀大笑，似乎笑意早已藏在他的腹中，只等着奔向自由。何沐溪也会心地笑了起来。他们迈着纯净的步伐，把晶莹绚烂的雪原留在了身后。音乐厅里，第一只曲子还没有演奏完。
  再次见到鲁索亚的时候，万俟静完全没有了怒意，仿佛先前根本没有和他产生过矛盾一样。霍凡够着身子问万俟静刚才去哪儿了，万俟静推说上卫生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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