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些后，何沐溪指着前方的一片小林子说：“那是怡花林。怡花的花瓣上有一种会跟着叶脉走的特殊花青素，它们会根据声音显现出不同的图案。”
  怡花是一种巨型户外花，其高度在两米左右，完全绽放的花朵直径通常都能达到八九十公分，较为壮硕的可达一米以上。肥厚的花瓣中心厚度超过一厘米，但却呈半透明的状态，将手掌放在后面能从前方看清楚轮廓，其整体看起来就像放大了上百倍的荷花花瓣，只不过尖端较为圆顿。万俟静发现它们的花面几乎是垂直于地面的，这样的角度是不能均匀地晒到太阳的。何沐溪温和地向他解释说，怡花是寻着声音生长的，能量最高的声源在哪边，它的花面便朝向哪边。万俟静笑着称赞蔻珏堆大自然的奇妙，他想起了向日葵。
  霍凡和鲁索亚对着不同的怡花发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搅得它们的花瓣上呈现出了凌乱的图案。花青素产生作用后，在外界看起来是一种墨蓝色的线条，就像洁净的白色画布忽而被蘸了墨水的画笔勾勒出图案。每朵怡花有七到九片花瓣，当花青素要显现图案时，便是所有花瓣同步进行的，所以从远处看起来，一朵正在因声音变换图案的怡花，就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
  怡花林里有很多好奇心浓重的游人，他们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不断挖掘自己发声的潜力，想要创造出最美妙的图案。这样一来，自然免不了一番噪声。好在种植员深知怡花的性子，将它们的间隔控制在不会被其它方向的近距声源干扰的大小。这里面存在着一个复杂的辨声过程，它们以生物算法的形式被造物主写进了怡花的基因里。自然生长的野怡花和同类的间距通常在五米以上，这样即便有类似小鸟的动物在一朵怡花周围啾鸣时，其周围的怡花也不会受干扰，然而相距五米以上的怡花却能同步感知到相距百米甚至千米以外的远距声源——它们花面的角度和方向便是这样决定的。当四万多年前蔻珏堆的一位科学家解开了其中的玄机时，他获得了丈星亭授予的极高荣誉。筱芷的爸爸曾经也因为这个主题的一篇论文受到了工作单位的表彰，筱芷原本只打算告诉何沐溪一个人，结果好事的鲁索亚有意偷听，便被他大声宣扬了出去。
  “那你爸爸真厉害！”他笑容夸张，一激动背鳍就会微微颤动。
  筱芷含蓄地笑了一下，她像是把何沐溪当成了碉堡，每当遇到难为情的时候就躲在何沐溪身后。“也没有多厉害，这是无数先辈已经研究过的问题了。”
  “以后你也可以去研究，”霍凡说话时故意凑近了一朵怡花，他想看看这句话会让怡花瓣呈现出怎样的图案，“嗯……”连鼻音他也故意加重，“你可以研究其它植物……说不定可以超越你爸爸！”他虽然是与筱芷在讲话，注意力却全在花瓣上，看着花青素一点点穿行，勾勒出了类似六芒星的图案，他和鲁索亚都兴奋地笑了起来。
  “哎，对了，”霍凡一本正经地转过头，“后来你爸知道后，他是什么反应？”
  筱芷一脸茫然，“什么？”她转身看了一眼三步之外的何沐溪，像是在求助，“知道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就是玛尔沙星人……”
  “霍凡！”正在另一朵怡花前端详的万俟静快步走了过来，他严厉地瞪着霍凡。因为是在怡花林里，所以大声叫喊也不是什么怪异的举动，周围的人都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
  霍凡愣愣地看着万俟静吓人的眼神，他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过。恐惧的余味逝去后，霍凡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惭愧情绪，但刹那之后，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惭愧的。
  “怎么了？”鲁索亚不明事理地看看万俟静，又转头看着霍凡，语气里甚至带有一丝挑衅意味。
  何沐溪不知何时走到了万俟静的侧身后，这时她已经对筱芷做了无言的安慰。她轻轻地拉了一下万俟静的袖子，手臂相贴的时候，即便隔着绵柔的御寒晋袍，她也能感受到万俟静的身体此时像铁一样坚硬。万俟静迅速偏头瞥了她一眼，随后整个人便放松了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鲁索亚抱着头百无聊赖地在万俟静和霍凡之间来回踱了两步，他的背鳍止不住地在颤动，随后他转向何沐溪身旁的筱芷，“他想问你什么？玛尔沙星怎么了？我听说过那颗星球，頠拔联盟的首领花禅措就是那儿的人！”他的话尾音调往上翘。
  万俟静把目光从脸色苍白的霍凡身上移开了，他瞪了一眼鲁索亚，语气轻蔑，“没什么，不关你的事。”
  鲁索亚丝毫没有怯意，他拧巴着被灰色角质层覆盖的脸庞，冷笑了一下，他想说话，但棕色的眼珠子狡黠地转了一圈，似乎是有什么顾虑，随后他伸出了长有白色倒刺的舌头舔了舔皲裂的灰绿色嘴唇，把身子附到了离万俟静不到一寸的地方，几乎和他贴在一起。万俟静也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他一直目视前方，鲁索亚的背鳍在高频颤动，万俟静甚至听见了细微的嗡嗡声。鲁索亚把嘴凑到了万俟静耳旁，声音只有他们两能听见，但每个字都像锻红的铁块一样灼人而充满能量，“要是在白芽学院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说罢他皱着鼻头离开了万俟静。
  “霍凡，”万俟静刚才似乎根本没有在听鲁索亚说话，他目光犀利地扫一眼霍凡身后的怡花，霍凡此时已经恢复了神色，他大概知道鲁索亚刚才做了什么，无论他的看法如何，那都帮他减轻了紧张。“那个女孩还没找到，是吗？”
  万俟静的问题让霍凡措手不及，他快速眨巴着眼睛，目光不停地流转于鲁索亚和万俟静之间，鲁索亚也诧异地转头瞪着万俟静，他的威胁似乎根本没有效果。最后霍凡结巴着回答了万俟静，他身后的怡花花瓣上显现出了一道道交错的折线。
  “鲁索亚对别人的私事这样关心，有了他的帮助，怎么可能那么久都找不到一个人呢？何况那个人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万俟静神色恬然，他悠哉地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雪，用鞋子拨弄着自己的脚印。
  “你什么意思？”鲁索亚咆哮着走到了万俟静跟前，他身高与万俟静几乎持平，但眼睛的高度比万俟静要低，他恶狠狠地盯着万俟静，“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他的背鳍比先前颤抖得更加厉害，双拳已经攥紧。
  “不要这样。”何沐溪走到了他们面前，她神情严肃，语气不失严厉，“我们是来旅游的，因为说话时的一点矛盾就闹得不愉快，那太不理性了。”她关切地看着万俟静的侧颜，她很希望他转头看她一眼，但万俟静丝毫没有动。清风撩动着他们的毛领，周围还是一片噪杂。
  “是啊，”筱芷紧张地捏着手，她皱着眉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霍凡想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必要这样的，大家先放松下来。”
  万俟静忽然觉得疲惫不堪，因为筱芷说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三个被气化的警察又浮现在万俟静的脑海里，接踵而来的是筱芷被封在薄膜里动弹不得的模样，那双单纯的眼睛曾经分明无助地巴望过他。
  何沐溪又走近了一些，“要激怒一个人很容易……”
  “够啦！”鲁索亚转头大声咆哮，“别他妈讲什么大道理！老子最讨厌蔻珏堆人扭扭捏捏的样子！装什么好人……”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万俟静连抓带推带到了远处的怡花下面，万俟静把他死死按在怡花的茎秆下，鲁索亚的背鳍几乎就要插进那透润的茎秆里，他们头顶的怡花瓣正在紊乱地颤抖。他拼命挣扎想摆脱万俟静，但万俟静的右手像钢柱一样死死卡着他的整个胸脯，他踢打也不起作用，因为万俟静的晋袍已经硬化成了盾牌般的质地。
  何沐溪担忧地往前走了两步，筱芷茫然地看着他们，霍凡则想跑过去劝阻二人，却迟迟动不了身子。
  “听着，”万俟静把嘴凑到了鲁索亚耳旁，声音还算柔和，“我不知道你想从霍凡那里得到什么，他非常单纯，很容易就会被感染。如果我告诉他，是你一直表面上帮他找那个女孩，暗地里却又阻止他找到她，我敢保证，他立马会和你反目成仇。”万俟静换了口气，“你身在白芽学院，不会不知道校庆的时候那些电光的由来吧？乌跃族人，应当熟悉吧？认识綦连克吗？”
  听到綦连克的名字时，鲁索亚的身体软了下来，但他还在挣扎。
  万俟静继续说：“我们虽然是外乡人，但来的时候，伦文堆堆王和綦连克一起招待过我们。这次来蔻珏堆，就是因为綦连克开会我们才一起来的。他再三叮嘱我们要遵纪守法，尽可能礼貌待人。如果我们在这里出了什么岔子，你恐怕交代不了，我们也交代不了。回去后，霍凡会和綦连克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但不能保证你不会被开除，或者索性被戏弄一番——我猜你不会想被綦连克戏弄的。霍凡要说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好事。每个人都有隐私，都有不想被别人提及的事，至少你得懂得尊重吧？”鲁索亚已经不再挣扎，他喘着粗气，背鳍的颤动幅度时大时小，但速度明显降低了，“这次旅游不过两三天，最好相安无事。我和霍凡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在这里交到朋友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我不想破坏你们的友谊。至于你那卑鄙的算计，适可而止为好。”
  万俟静放开了鲁索亚，他用那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灼人的眼光看着他，一脸肃穆。畅快地呼吸了几下，他回头看看身后的三人，又转过头对鲁索亚说：“蔻珏堆人是什么品性，我想你应当心知肚明。那个叫何沐溪的女孩，”万俟静抬起右手指了指鲁索亚的眉心，他的眼神依然咄咄逼人，“如果下次你再用那种语气跟她说话，”万俟静眼光往下滑落，又迅速抬起来，“你的腿已经断过一次了，”他偏过目光，看了看鲁索亚的身后，“背鳍有断过吗？”
  鲁索亚越过自己高突的额头恶狠狠地看着万俟静，他还在大口呼吸，嘴巴张成倒三角形，“你以前是不是杀过人？”
  他的问题让万俟静豁然大笑，他赶快摆手消除误会，“没有。”
  鲁索亚挺直了身子，往前走了一步，万俟静让出位置让他伸展身体。他看着万俟静身后的三人，逐个打量了他们，随后垂下双肩深吸了一口气，“真没必要这样。”
  万俟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本来就没必要。”
  鲁索亚透过机敏的小眼珠看着万俟静，他有很多考量。
  两人演戏一般地笑着握了握手，然后朝着三人走了回去。
  霍凡诧异地看着两人，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何沐溪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万俟静，万俟静读懂了她的眼神。
  “对不起啊。”鲁索亚走到筱芷面前勉为其难地微微弯了弯腰，语气也敷衍作态。
  但筱芷还是客气地笑着回应了他。
  “你们，”霍凡咽了口唾沫，“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鲁索亚笑着看向了他，“没什么，是我太冲动了。”他走近霍凡，拍了拍他的肩，“以后大家好好相处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环视了一圈，像在会议桌旁征求大家的意见一样。
  “这轻麦雪山，是我提出要来的。本是作为静和霍凡赠与我晋袍的回应，今日出发，才知道有鲁索亚同行。每个人性格自然不一样，倘若这短暂的旅途因为这点差异闹得不愉快，我以后见了霍凡和静都会心怀愧疚的。”何沐溪用友善的目光看着鲁索亚，她面带微笑，万俟静看得出来，何沐溪的眼神中还藏了一丝隐晦的威胁，对刚才的事情，她丝毫没有慌乱。万俟静不禁要想，如果当真发生了打斗之类的事情，何沐溪会怎样应对。
  鲁索亚狼狈地瞟了一眼何沐溪，随后假惺惺地笑着赔礼道歉，并答应不再让自己的坏脾气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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