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霍凡竟然起得比万俟静早很多，万俟静醒来时，他已经和筱芷下了快一个小时的顷战棋了。万俟静不知道筱芷是自然醒来的还是被霍凡叫醒的，当他看到两人盘坐在筱芷房间的地毯上时，他只停留了片刻便又回房间去洗漱了。
  没有人提起是否要去找何沐溪，万俟静觉得霍凡古怪的性情越来越明显，他正在脱离原来的那个他——那个在地球上成长起来的他。万俟静已经快摸不清他的逻辑，甚至，这到底是一种进化，还是一种回归，万俟静也感到茫然。
  晋袍店的知乙昨天晚上联系了万俟静，她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简单地问候了一下。万俟静得知她家就在离那家晋袍店不远的地方，算起来完全谈不上遥远，他想，某天应该去拜访她，这是一个很真诚很友爱的女孩。
  万俟静在下午时分决定去何沐溪家，霍凡拒绝了他的邀请。这没有出乎万俟静的意料，他想，至少还有筱芷陪着他，她是一个不错的伙伴。至于他为什么要去找何沐溪，他不愿多想。
  当他见到何沐溪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何沐溪把头发剪短了。
  她脸上依然是那独一无二的可爱笑容，她转过身，万俟静看到了白白的脖颈下面的衣领，上面的小月牙在光影下熠熠生辉。
  万俟静沉醉于那和美的曲面，那些发丝分明是按照这宇宙间最美的方式蜿蜒在她富有智慧的小脑袋上的。他看着她白皙的皮肤，看着那圆润饱满的耳垂，它们像是因害羞而躲在她的发丝里。“这里的女孩大概不戴耳饰。”万俟静这样想，他从未见过如此让人惬意的短发女孩。
  “你的头发……”
  她转过身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样子，可以吗？”
  万俟静愣愣地点了点头，“很好看。不过，”他不确定何沐溪剪短头发是不是为了露出那块月牙形的暗纹，如果是的话，说明她早已注意到了万俟静左手的那块胎记，而且是很用心的记住了。“你长发的时候也很好看。”说完这句话后，他深感愧疚，甚至带有一丝歉意，他想起了知乙说过的话，头发对蔻珏堆的女孩子来说十分重要，“小沐，”他严肃地看着她，“你还是把它留长吧，以后不要再剪了。”说完他赶快让目光离开了何沐溪的脸庞。
  何沐溪只是笑着，笑着，她知道，只要一直看着万俟静，他迟早会让目光再次回到自己的脸庞上。当万俟静认输后，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层水汪汪的东西，他不确定那是泪水。
  “真的吗？”她的声音像是打破了几个世纪的宁静。
  万俟静带着一种父亲般的关怀看着她，“嗯。”
  “好吧，”她粲然一笑，“那小沐以后就不剪头发了。”这句话还没说完，她便已经走到了酥晶炉面前添了一块忍葵柴。万俟静觉得她像是飘过去的。
  何沐溪的身上散发着快乐和活力，万俟静竟一时哑言，看着她漂亮的短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和何沐溪聊些什么。几分钟后，他开始后悔来找她，因为他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找到理由，连他自己也搞不懂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坐在何沐溪的家里。
  “万俟哥哥，你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何沐溪一直在酥晶炉那里忙活，万俟静时不时瞥一眼窗外柔美的天光，他有些坐立不安。
  “嗯。”他感到诧异，因为何沐溪又叫他万俟哥哥了。他想起初次见面她拒绝叫霍凡哥哥的事情。
  “只有我们的时候，”何沐溪的声音很温柔，“小沐就叫你万俟哥哥，或者静。有其他人的时候，小沐便只叫静。”
  虽然只看得到她的背影，但万俟静想象出了她的笑容，他想问她为什么不叫霍凡哥哥，但他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便没有问出口。他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后面的小阁子，目光落在一块拥有尖锐突出的结晶体饰物上，“我记得，”他看着何沐溪的背影，“小沐很喜欢化学，是吗？”
  “对，”她转过了身，手里拿着一块浅绿色的食材，“很喜欢。我对物质的化合尤其感兴趣，我想，要是哪天能创造出一种新材料……嗯……”她举着可爱的眼睛望向了屋顶，似乎要钓一钓万俟静的好奇心。
  “我觉得你应该去接受专业的教育，那样的话，你能学到很多很多系统化的知识。”万俟静此时感到很放松。
  何沐溪会心地笑了一下，又把身子转了过去，“没关系的，小沐不爱上学。权当兴趣了。”
  万俟静在想，她为什么不问霍凡去哪儿了。
  “万俟哥哥爱喝清花粥，对吧？”她转过身，端来了两碗清花粥。
  万俟静欣慰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何沐溪甜甜地笑着，“昨晚在海灯奶奶家，小沐也做了三碗清花粥。万俟哥哥当时吃得很香，即便你没说，小沐也看得出来，那是你喜爱的味道。”她轻轻地放下碗，又温柔地把其中一碗推向了万俟静，“百里川便是清花粥的发源地，用百里川的水做的清花粥，味道是最纯正的。万俟哥哥趁热喝吧。”
  万俟静大为感动，他笑着，“谢谢你。”
  接着何沐溪又陆续端来了其它几样菜肴。最后她用两只透明的方杯子斟满了一种颜色很像虫汁的饮料。
  “这种是什么东西？真好吃。”
  “这是冬白瓜，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因为它四季常青。小沐的奶雲用完了，否则拌上那种佐料更好吃。”
  欢畅的笑声，“以后我要经常吃。”
  温暖而真切的关怀，“小沐觉得，万俟哥哥一次要吃半个才够。”
  “那海灯奶奶自己吃饭吗？”
  “嗯，她能照顾好自己。”
  惬意，微醺，“这是什么？很像虫汁，但又不是……”
  会心的笑容，“这不是虫汁，是青荇汤。万俟哥哥少喝一点，它和虫汁一样，喝多了也会醉的。”
  “听说……”微笑，“蔻珏堆徽锦窖的虫汁很棒，一定要找机会去尝一尝。”
  欣笑，“徽锦窖在叶然镇，离百里川有些距离呢。要是万俟哥哥想去的话，小沐可以一起去。”
  “嗯……”
  “其实，”落下睫毛，漾起温暖的笑容，“徽锦窖的虫汁会销售到蔻珏堆各地，不用到当地也能喝到。”
  摇头，“得去当地才行，我想亲眼看一看徽锦窖。”
  ……
  或许是因为青荇汤的作用，万俟静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但不至于到醉的地步。他们吃好饭后，一齐收拾了枣丝盏，便到里面的沙发上坐着聊天，装着青荇汤的方杯依然被万俟静紧紧握在手里。他说了很多话，说着说着想起了一些痛苦的往事，便露出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何沐溪自然听不懂，但她仍然礼貌地示以安慰。
  “我小时候种过一棵树，就在我家门前，它已经由一粒种子长成了小树苗。可是后来那里遭遇了强风暴，大风掀起了泥土，卷走了我的小树苗。后来它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它还有没有活着，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它已经成为了一棵树，它大概不会记得我是第一个给它生的希望的人。也没有人会知道，那棵树曾经属于一个叫万俟静的人。风来风去，雨落雨停，没有人会在意它，没有人……一切都是那么淡然而平常。失去了便失去了，它不再记得也便不再记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这段话的时候，眼泪在万俟静的眼睛里打转。
  何沐溪喃喃地看着他，她能理解他。“我相信美好的感情，美好的感情可以让人们放松下来，安静下来，向别人敞开自己的灵魂。通过这种深入心灵的交流，人们将建立温暖的羁绊，或多或少的路，都可以和这样的羁绊一同走过，让那些独自承受着便会带来痛苦的情感得到分担；让那些喜欢的事物变得更加多面化。这就是爱存在的意义，任何美好的感情，都离不开爱。”
  万俟静温和地笑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欣喜和赞赏。尽管如此，他还是认真思索了起来，他很认同何沐溪说的话，但是他已经用世俗的茧皮一点点把自己包裹了起来，所以他不敢再轻易相信。这个时候的万俟静就像一尾鱼儿，被鱼钩伤害过无数次，现在最最甜美的食物就在他面前，但是因为曾经受过那么多的伤害，所以他不敢再轻易咬下去，即使这食物不是穿在鱼钩上的，而是被一个海底的精灵捧在手心里的。
  万俟静稍稍思考之后，便说：“要想建立起那样的羁绊，是非常不容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而且想要完全敞开心扉，完全让自己的灵魂去和别人交流，基本是不可能的，因为总有狭隘和自私的天性驱使我们去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人们总在戒备，总在维护自己的信条，没办法坦率。就算是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的人，也不太可能完完全全做到用爱去拥抱对方。”
  何沐溪扬起了睫毛，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静是故意这么说的，对吗？”
  万俟静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诧异，但是随即他便放松下来了，他已经习惯了，已经认可了，已经顺从了。他的内心在何沐溪面前简直就是透明的，这个女孩犹如一片有灵魂的羽毛，发着柔和的辉光轻盈地飘进了他的心里，照亮了那片已经黑暗了很久的地方。如果说他曾经所做的一切违反常规的事情、每一声无奈的叹息都是在救赎那个世界的话，那么现在他不必再这么做了，因为他劳累的身心反而是被救赎了，被他一直想要追求但是在半路上就把他累垮了的东西救赎了。
  见万俟静不说话，何沐溪又接着说：“每个人的爸爸和妈妈一开始也都是陌生人，他们素不相识、天各一方，各自有着自己喜欢的和讨厌的东西，各自有着自己对生活的想法。但是当有朝一日他们相遇了，情况就完完全全的变了，因为有了爱，人与人终于可以用灵魂来相处了。从此以后，他们除了自己以外，还会为了这个心爱的人也着一份想，他们会吃同样的食物、选择同一类的衣物、追求大同小异的人生哲理，到了适宜的时候，他们会一同缔造出一个新的小生命，一个最简单的家庭就这样诞生了。当这个小生命长大后，历经了一些事情，他会觉得，家里真好，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在这样的三个人的关系中，爱是纯粹的。小生命应该明白，爸爸妈妈曾经也是陌生人，这样他就会用同样的爱去对待家庭以外的人。这样不是挺美好的吗？这些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在蔻珏堆，家庭就是这样的。关于自私和狭隘，还有利益的问题，在这样的爱面前都会被淡化，有的关系甚至可以完全忽视它们，美好的生活不需要那些东西。”
  万俟静笑着，静静地看着何沐溪，眼睛里饱含着跳动的光芒。
  何沐溪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万俟哥哥，你怎么了？”
  “小沐，可以让我抱一下你吗？”万俟静的声音柔和如一碗温温的白开水。
  何沐溪恬笑了一下，笑出了声，“万俟哥哥明白了，对吗？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一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你也曾拥有过它们，它们那么美好，不能弄丢了。”
  万俟静悠悠地点了点头，“嗯，我不会把它们弄丢的。”
  何沐溪很开心，她把身子往前倾，两只手搂住了万俟静的后背，把自己的脑袋放到了他的肩上。万俟静也抱住了她，他微笑着，闭着眼睛，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何沐溪的短发，手指顺势落到了衣领的那块小月牙上，一小滴泪水顺着他的右脸颊滑了下来，但他很快便拭去了它。
  “女孩子是不能随便让别人抱的。”何沐溪轻轻地说。
  “嗯。谢谢你。”
  万俟静随后又展开了一个话题，那是他内心深处压抑多时的沉重之辞。说完后他泪流满面，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后，剩下的尽是轻松。他手里的方杯已经被拿走了。
  何沐溪像一个小孩子那样阳光地笑着，她帮他擦干了泪水，“万俟哥哥。”，她甜甜地叫了他一声，双眼里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嗯？”万俟静还带着一丝委屈，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何沐溪不说话，万俟静以为她刚才想到了什么，现在又不想说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又举着可爱的脸庞叫了他一声，“万俟哥哥。”，语气还是那样甜。
  “嗯？”万俟静又一次茫然地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目光长时间没有离开她的脸庞，那是多么美好的存在。
  “你现在在哪里？”她最后轻抚了一下万俟静的脸颊，欢欣而真诚地看着他。
  万俟静困惑地思索了一下，他的回答理所当然：“我在百……”他想说百里川，可是刚说完第一个字，何沐溪就用一根手指挡住了他的双唇，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眼神告诉万俟静，现在在她眼里，全世界都不如他重要，“必须一次就答对。”
  万俟静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何沐溪分散了，他甚至快忘了自己刚才为什么泪流满面，他偏头看看酥晶炉，眨了几下眼睛，然后露出了微笑，他又把目光移回了何沐溪的脸庞上，“我现在在小沐的身边。”
  何沐溪露出了幸福而满意的笑容，万俟静感受到一种带着芬芳的温暖。
  她收了收笑容，“小沐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今晚不行，今晚静已经很累了，所以那些话小沐明早再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睡觉吧。”说着她起身想要去卧室。
  “小沐……”万俟静有些不知所措。
  何沐溪转过身，“今晚静就睡在我这儿吧，不过得睡沙发，因为小沐只有一张床，我去帮你拿被子。”刚走了两步，她再次转过身，“霍凡那里，我一会儿会跟他说的。”
  万俟静欣慰地笑了起来，他默许了何沐溪的做法。
  两人先后洗漱好，何沐溪帮他把被子盖好，然后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沙发旁边，“今晚静只用记住一件事，就是你在小沐身边。”她规矩地坐着，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没有拉起万俟静的手握住它，也没有触摸他的脸庞，更没有吻他一下，一切都那么单纯。
  万俟静欣笑着点了点头，“晚安。”他觉得像在做梦一样，青荇汤让他的思绪都变得恍惚，身子也轻飘飘、软绵绵的。他只觉得温暖和柔软，还带着淡淡的困意。
  何沐溪脸上洋溢着温馨的笑容，“晚安。”
  万俟静闭上眼，又睁开，因为何沐溪还坐在他身旁，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小沐，你也去睡吧。”
  何沐溪认真地摇了摇头，“等静睡着了我再去睡。”
  “不用的，你去睡吧。”
  何沐溪调皮地偏了偏头，“你现在在哪里啊？”
  万俟静会意地笑了起来，他带着这笑容闭上了眼睛。
  何沐溪一直等到他进入了梦乡，才收好小板凳，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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