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微微鞠躬之后，筱芷扬起了笑脸，“这些是妈妈叫我拿给你们的，就当餐后甜点。”她手里捧着一个淡蓝色透明的薄膜一般的盘子，里面装满了有着斑点的紫色果实，每一个都被切去了三分之一的部分，果壳的肚子里露出了金黄色的粘稠状液体。
  筱芷的头发已经变成了淡蓝色，万俟静忍不住盯着它们多看了几眼。“嗯，谢谢你们。”他起身稍微向她弯了一下腰，上前接过了那盘果子。除了礼貌性的微笑，万俟静再没有留给筱芷任何表情，包括眼神里也不曾有半点值得挖掘的东西。筱芷的认知还不足以让她明白这样微妙的交流，她脸上依然挂着甜蜜的笑容，显然，她对地球人缺乏直觉性的了解。或者说，在万俟静看来，当他想要伸手抚摸一只小猫的脑袋时，小猫会主动把眼睛眯起来、把耳朵向后耷拉下去，这是有灵性的表现，至少小猫的洞察力能猜透那只手的心思并愿意顺从它。蔻珏堆人的品性柔和而纯善，万俟静醉心于造物主这样慷慨的馈赠，但同时他一直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也被悄然释放了。这也不奇怪，直到多年以后，万俟静才发现自己的这一弊病，其实他自己也还没有——而且将永远不可能——走出那些早在太初时候就已定下的人性契约。
  “你的那位同伴还没醒吗？”她认真地看着万俟静已经转过去一半的脸庞。
  “嗯，估计他会睡到明天吧。”万俟静又转过身冲她温和地笑着。他觉得这样的交流很友好。
  筱芷微微点了点头，她走向了綦连克，“先生，今晚你还有空陪我下顷战棋吗？”语气里没有一丁点哀求，那只是纯粹的询问。
  綦连克没看她一眼，“让我复习一下资料吧，明早就要去开会了。”他放下了雪茄，有意把烟头指向万俟静，一向敏锐的万俟静竟然对这个小动作丝毫没有察觉。
  筱芷的嘴角微微扬起，她走到万俟静前面，因为比万俟静矮了一个头，她微微仰望着他，万俟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为了不让她感到难为情，万俟静在她开口前便拿了一个果子小心翼翼地递给她。筱芷有些茫然地接下了果子。
  “我请你吃果子，你教我下棋吧。”说着万俟静和气地笑了起来。
  筱芷恍然大悟。她开心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到门口，撂下一句：我在下面等你。
  万俟静把果子摆到綦连克身旁的小台子上，綦连克微微叹息了一下。
  筱芷把万俟静带到了自己房间里。她们一家人都住在一楼，因为尊重客人，所以把上面的位置都做成了客房。
  说是房间，其实也是一个小套房，里面有卧室，客厅，盥洗室，甚至有小实验室。万俟静参观了那些植物标本和海洋矿石，一再赞叹蔻珏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想，霍凡错过了这个夜晚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刚摆开棋盘，筱芷就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让万俟静大跌眼镜的话。
  “你不喜欢我对吗？”
  这句话轻巧而不带任何责备性语气，反而有一丝淡淡的自卑。
  若不是盘腿坐在柔软的绒毛毯上，这句话真的可能让万俟静闪了腰。他感到匪夷所思，看来他低估了筱芷，这个单纯的女孩内心并不简单，她的洞察力和心思都细致入微，而且不轻易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
  见万俟静不说话，她自顾笑了起来，“你别误会，我说的喜欢是纯粹的喜欢，不是那种关系。因为我总觉得你冷冷的，和我说话的时候也不愿多说，而且总是避开我的目光。”
  万俟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豁然地笑了起来，“因为我在害怕。”
  筱芷感受到了万俟静敞开心扉的真诚，“害怕什么？”
  “害怕对你产生好感。”万俟静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谎言，“虽然你只有十五岁，我不知道你对这种事情了解多少，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在我们地球人的审美里——我和我的同伴都来自地球，你是美到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女孩子。这样说你能明白吗？你知道我的同伴为什么流鼻血、为什么休克吗？就是因为对他来说，你实在太漂亮了，你刺激到了他。”
  筱芷之前显然没有想过这些，她大吃一惊，想到客人竟然因为自己外貌而休克，她不禁感到深深的负罪感，忧愁的小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万俟静又观察了几眼她淡蓝色的头发。
  “真是抱歉……”
  “没关系，”万俟静干脆利落地摆了摆手，“这种事谁也没有错，谁也用不着道歉，你也不用有什么负担。你说我不喜欢你，我理解你在说我看起来不太友好，我不像你们那样坦诚，不像你们那样发自内心地对待别人。但是不这样的话……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本来刚才我是不打算和你下棋的，但是想到我们以后可能长久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一直这样回避也不是办法。”
  筱芷带着一丝同情看着万俟静，“好复杂……”
  “如果是在地球上，这是无所谓的，遇到你这样漂亮的女孩，或许我也会大胆地去接触，这算是一种天性吧。但是在这里不可以，我们才第一天接触你们的文明，而且，要是每一次都这样冒失地去结交女孩，那在蔻珏堆就无法生活了。说到底，你们终归还是比我们高级的，你们能很坦然地展现爱意，我们不能，地球文明里存在着很多复杂而长久得不到解决的问题……抱歉，筱芷，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文明……所以有些观念可能会不同……”
  “没关系。”筱芷的语气有些急，她似乎早就想要安慰万俟静，“没关系的，虽然觉得很复杂，但你这样一说，我大概还是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说你不喜欢我这种话，我能理解，我依然会做好我该做的，你们也按照你们的规矩来。只要大家相处愉快就好了。我想……我们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吧……”
  万俟静欣慰地笑了一下，“可以，当然可以。”他伸出了手，“我叫万俟静。”
  筱芷迟疑着伸出了手，“我叫筱芷”。
  “这叫‘握手’，在我们那里是表示友好的一种方式。”
  她豁然地笑开了花。
  随后下棋的时候，万俟静总忍不住在目光离开棋盘后看一眼筱芷。他再三确认，筱芷的脸庞上确实没有一点瑕疵，没有一道细纹，也没有一粒斑点，甚至连皮肤细小的纹理都没有，完全光滑洁净。
  他又看了她的眉毛、睫毛、双眼皮、瞳孔、鼻子、人中、嘴唇、牙齿，甚至耳朵……每看一样，他便安心一些，这是可以与人类共通的生灵，他放心地叹了一口气，总归有一种处在了同类中的感觉。
  筱芷的爸爸回来后，筱芷的妈妈把情况告诉了他，他先见了綦连克，又关怀地探望了霍凡。对于女儿和客人在房间里玩顷战棋，他丝毫没觉得不妥，便一次也没有去打扰他们。
  万俟静一直玩到了十点钟才回到房间，他已经学会了顷战棋的基本玩法。
  霍凡在临近十一点时终于醒了过来，他像摆脱了猛兽的围堵一样虚汗淋漓。綦连克又麻烦了一趟筱芷的妈妈，让她做了一碗简单的食物，但霍凡没吃几口，反倒是对筱芷之前送来的那种果子狼吞虎咽。谁也没提起霍凡休克的原因，就连万俟静也是日后某个玩笑的时刻才用这件事调侃他的。他自己也没有说什么，清醒了两个小时后，他变得异常兴奋，他想出去看看蔻珏堆晚上的风景，此时綦连克已经入睡了，万俟静虽然没睡着，但也拒绝了霍凡的请求。经受了几番哀求之后，万俟静带着困意陪霍凡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旅店门，但他们轻微的动作还是搅醒了筱芷。
  霍凡突然像冻僵的木乃伊，忘了怎么使用自己的四肢，他像个系统失控的机器人一样手舞足蹈，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在听了万俟静的话之后，筱芷自然明白了一些东西，她很单纯，但是她不笨。她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霍凡道歉，她也希望他像万俟静那样坦诚，但是她始终没有找到这个时机，因为霍凡一直在神叨叨地聊东聊西，把筱芷绕得云里雾里。最后万俟静把话题引向了海洋学，霍凡这才安静下来，筱芷耐心地向他们介绍了很多海洋动物，霍凡在一块大石头边忽然觉得困意袭身，他拄着石头甩了甩头，用晋袍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多。筱芷担忧地看着他，他说想回旅店了。于是三人又原路返回。关于路上那些能自发产生荧光的植物和动物，还有那梦幻的星空，他们并没有留心多少，因为他们都把精力花在了各自想注意的别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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