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墓地前，站着我和父亲两个人。
  我先问：“除了……除了手腕上的疤痕，您还做过什么？”
  他低头不语。
  我接着问：“我……只是想，知道，您为了我们都做过什么，我只是想让母亲听到。”
  他抬头看看我，艰难地开口：“做过……许多。开始的时候是绝食，什么也不吃，可是，这种无声的抗议，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接着是割腕，我以为，我残害自己的身体，就会让我的母亲心软，可是我低估了母亲的铁石心肠。后来我就出去惹事生非，打架，每天都带着一身伤痕回来，甚至被打到了医院，可是母亲依旧无动于衷，她甚至和我说，无所谓，反正家里有的是钱让我来挥霍。直到最后，我沾染上了毒品……”
  当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惊讶不已，我吃惊地看着他，听见他继续说：“是的，毒品，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母亲说有的是钱让我挥霍，所以，我选了一种花钱最快的方式。后来发现，我可以靠这个来麻痹自己，可以忘掉痛苦。”
  “后来呢，戒掉了吗？”
  他点点头说：“戒掉了，我的……妻子把我绑了起来，日日夜夜的照看我，开始，我很抗拒治疗，后来，我的妻子告诉我，如果我靠这种方法来逃避，是没资格爱任何人的，我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和自己爱的人再相见。可是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称赞道：“您的妻子，是个很好的人。”
  说到这里，他又羞愧地低下头，说：“是的，她是一个很善良，很明事理的人。我常想，我不是一个好人，我爱你的母亲，却不能在她身边。我在我妻子的身边，却不爱她……”
  我没理会他的亏欠，继续问：“您和您……妻子，有孩子吗？”
  他回答道：“有的，一个男孩，比你大一些，是……留学之前有的，那是我可以留学的唯一条件。”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
  “熙熙？”他喊我的名字，接着说：“你以后有怎样的打算？要不要和我一起回瑞士？”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和他说：“妈妈告诉我，爱情的世界里是分不出对错的，只有爱和被爱。您说您不是个好人，但我觉着，您是个幸运的人，因为，这辈子，有两个女人都在深深的爱着你。”
  “熙熙……”
  我接着说：“如果妈妈不爱您了，她一定会恨您，可是她没有，到闭上双眼那一刻她都期盼能够真正的拥有您；如果……您的妻子不爱您，她会离开您，因为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女人，都忍受不了自己丈夫的心里有别的女人，她没有离开，这么多年您是割腕，还是打架，甚至戒毒，她都陪伴在您的身边，不离不弃。她是爱您的，甚至在我看来，她比妈妈还要爱您。”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我不会和您回瑞士的。”我做出了回答，然后接着说：“我和妈妈已经这样了，可我希望您的家庭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您……是我的父亲，能有一个这么好的人陪在您身边，我放心，您也要珍惜。因为人最可怕的不是辜负了最爱的人；最可怕的是辜负了身边人，辜负了当下美好的时光。毕竟，昨日之日不可留，是这么说的吧。”
  是啊，“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们都没有任何资格，把自己留在过去。如果大家都能走出来，我们都能成为幸福的人，母亲做到了，我也能做到。
  回到家中，开门的一刹那，飘来了一股饭香。那场景，让我以为母亲还在，还如往常一样，每次打开家门，都有热乎的饭菜等我。
  “回来了，洗洗手可以吃饭了。”对我说出这句话的，不再是母亲。而是端着擦从厨房走出来的马文博。
  我点点头，往屋子里走，准备洗手。
  距离门口到厨房的距离，路过了客厅，我好像还能看到我和母亲，因为想看不同的节目，争抢遥控器的场景；路过我的房间，我好像还能看见，母亲彻夜守在发高烧的我身边，照顾我，一夜未眠；路过母亲的房间，我好像还能看见，她坐在书桌前认真研究病例的摸样。
  她喊我起床无奈的样子；她看到我大学录取通知欣慰的样子；她坐在化妆台打扮成漂亮的样子，每一种模样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她让我照顾好自己，让我不要恨任何人，让我去做快乐的决定，我都会做到。可遗憾的是，我做到的每一件事，她都看不到了，而我也不再有能够分享的人了。
  我突然失去勇气，继续往洗手间走。我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这是从得知母亲患病的那一天到现在，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哭泣。因为我知道，该我做的，都做完了，我可以软弱了，就软弱这一会儿。
  我的哭声引来了马文博，他连忙跪在地上问我怎么了。我嚎啕大哭，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般，我哭喊着：“我再也没有妈妈了，以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没有妈妈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紧紧地抱住我，和我一起流泪，他对我说：“没事没事，有我在。”
  可是我知道，他不会一直都在。即使是一时安慰的话，我也甘之如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如果真的如母亲所说，母亲的记忆，母亲的意志，会一直陪伴着我吗？
  一周以后，我和马文博送父亲登机回瑞士。在飞机场，我们道别。我从包里掏出一部影集，递给了他。
  “这是……”
  我回答：“这是，从我出生，到如今，每年我过生日，母亲与我的合影。今年生日我没在家，我们过年拍的。”
  他点点头，打开，我指着照片说：“每年拍照，妈妈都在旁边留一个空位，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那是留给您的。以后，您不用雇侦探了，往后每年我的生日，我都会发一张我的照片给您，我给……您和妈妈留好位置。”
  他红着眼眶说：“哎，好，谢谢你，熙熙。”
  我接着嘱咐：“回去，好好生活，好好珍惜身边人。”
  他点着头，说：“珍惜身边人，我会做到的。”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攒够勇气一般，我说：“照顾好自己，爸。”
  “哎。”他开始只听到前半部分，当他反应过来那声爸时，惊讶地问我：“你刚才叫我什么？你……你是不是叫我……”
  “爸，我叫您……爸爸。”我重复道。
  “哎！”他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我心里明白，这一声爸他等了多长时间，他接着问：“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
  我说：“爸，您有什么事儿，就和我联系。”
  他连忙应和道：“好好好！”
  我接着说：“要是，没什么事儿……也常和我联系。”
  “哎！好！”
  送走父亲，我的转变，也让马文博大吃一惊，他问我：“你怎么想通了？”
  我笑笑，不作回答，我说：“你陪我去趟医院吧，妈妈单位的事儿要处理一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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