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程如雪，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笑声戛然而止，我们大家都循声将目光转向门口的方向，陆风距离门口比较近，便应了一声：“是，您哪位。”
  那人听到回答，缓缓地将门推开，慢慢地走了进来，一步一步，让人看着很沉重。进来的是位中年男人，看着和母亲的年龄差不多。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难以言说的是，我明明从未与他相见，但冥冥之中，我却能感觉得到，他是谁。我起身前往窗台前，转过身去，不再看任何人。
  真奇怪，今早的阳光明明很温暖来着，现在呢，可真刺眼啊。
  马文博离我很近，便也走到窗前。他用右边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膀，他看得到我不断用右手的拇指扣着左手的食指，他知道那是我一贯无措的小动作。他用左手握住了我的双手，示意我停下，不要慌张。
  我听见身后的母亲悉悉索索下床的声音，好像陆风上前扶住了她，我听见那个男人哽咽地开口道：“如雪……我来的太晚了……”
  这应该算是一句道歉，但这句道歉，在我眼里，是吝啬的，从头至尾连对不起三个字都没有。我像是被触碰了神经的开关一般，我连忙转身，大声质问他：“既然知道来晚了，早干嘛去了？这个女人为你吃了多少苦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指着鼻子骂我是没有父亲的野种，多少人对着这个女人指指点点，说她未婚生子，不知检点！我们被人挖苦的时候你在哪？你现在一句，你来晚了，就想一笔勾销吗？”
  马文博在后面拦着我，怕我过于失控。
  “熙熙！那是你的父亲！”妈妈阻止我，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知道我这辈子最不爱听的话就是，你指着一个男人，对我说，熙熙，那是你的父亲！”话音落下，我看到了母亲眼眶中的泪水，我意识到，我不应该对母亲发火。我羞愧地低下头，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对母亲说：“妈，对不起。”
  说着，我就冲出了病房。
  “熙熙！”
  我听到了母亲在身后喊我的名字，可是我不敢回头，没有颜面回头。我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发火，至少不要再母亲面前，可是我做的很差劲，很糟糕。
  “熙熙！”这是马文博的声音，我没有听，继续往前跑。
  “程熙熙！你给我站住！”喊完就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我。
  我企图挣脱他：“你放开我，放开！”
  可是他抓得太紧了，我根本挣脱不开。他看我不断反抗，索性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说：“你这样跑出去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大喊：“解决不了！但是你这样把我搂在怀里就能解决问题了吗？还是说你想占我便宜？”
  他低头看了看，可能也是示意到举止不雅，连忙松开，说：“我这不是怕你跑吗？”
  “我能跑去哪啊？”
  “熙熙，回去吧，好好和他谈谈。你妈妈她……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你说，我说的有错吗，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熙熙，你说的没错，但是想说的咱也说了，想发的火咱也发了，你和你父亲，你们两个人，应该有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
  我被马文博拽了回去，看到陆风和那个男人正坐在病房前的靠椅上。我走上前，陆风说：“阿姨说有些累了，想休息，叔叔说阿姨睡得浅，怕打扰她休息，便出来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陆峰嘴里的叔叔在看着我，可是我的目光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马文博打破了僵局，走到哪个男人面前说：“叔叔，您和熙熙两个人好好谈谈啊。”
  “哎，好，谢谢你。”
  “无碍。”
  说完，又走到陆峰面前，说：“走，陪你马老师下楼买点吃的，一会儿阿姨醒来好吃。”
  “好！”
  人都走光了，长长的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坐吧，孩子。”他指了指旁边的位置，我点了点头，坐下。
  “您……”
  “熙熙……”
  我们两个人同时发声。
  “您先说吧。”
  “还是你先说，孩子。”
  我点了点头，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谁先开口上，我问：“您叫什么？”
  “啊？”他先是疑惑的语气，随后又释然：“啊！伯仲明，我叫伯仲明。”
  “哦，我叫程熙熙。”
  “我知道，说起来，你的名字还算是我起的。”
  “您起的？”
  他点点头，说：“是的，我很喜欢熙字，叠字在一起，就是温和欢乐的样子。我很喜欢文学，和你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和她这样说。我这一辈子，没多少快乐的时光，唯有与你母亲的回忆才是温和欢乐的。”
  我想起马文博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嘴里也叨咕着一句“和乐的样子啊”。
  我点点头，问：“您也喜欢文学啊？”
  “对呀，你也喜欢吗？”
  “喜欢，不过算不上文学，只是喜欢读一些文字，写一些文字什么的。”
  他笑着不住的点头，嘴里重复说着：“好啊好啊。”
  “这么多年，您为什么都不来看一眼呢？就一眼，难道您不想知道您的女儿长成什么样子？难道您不想了解，您嘴里最爱的女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我一边问着，眼泪也跟着一滴一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长成什么样子，我这里有你的照片！”说着，从西服内侧的兜子里，掏出来一个用棕色格子手绢包着的东西，打开来看，全部是我的照片，从襁褓中的婴儿到最近的我。角度大多都是偷拍的，有的场景我都不记得自己去过了。可是他一直留着，尤如珍宝般，用手绢包好，放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看着我震惊的摸样，接着说：“我和你母亲的事，被家里人知道了，他们就把我送到了瑞士。我的父母把我的护照等一系列相关证件全部都藏了起来，我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找到，我哪里都去不了。我看不到你们，就托人在中国找了私人侦探，拜托他们偷偷拍照片给我，这一拍就是二十年。”
  他抬手擦拭自己眼角的泪水，在他左手腕上，虽然有手表的遮挡，但我也看到了好几条疤痕。在我眼里是那么的触目惊心，我突然明白他所说的想尽一切办法，我抓过他的双手，我看到了，不光是左手，右手也有，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痕，遍布了双手的手腕，我颤抖着声音，问他：“这是……”
  他连忙抽回自己的双手，企图用袖子盖住这些痕迹，他说：“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熙熙，我对不起你们母女。我这一辈子软弱无能，没能保护好你们，除了这一副身子，我不知道拿什么对抗我强势的母亲。可即使这样，也没能让她强硬的心有一点点动容。”
  “那这次，怎么回来了？”我问。
  “前一阵子，我母亲去世了，她把我的证件在去世前转交给我的妻子。她一直都明白我心里爱的是谁，便把证件转手给了我。我雇的侦探告诉了我你母亲的消息，办完母亲的后事后，我就连忙赶过来，最终还是晚了。”
  我说：“不晚。”
  “什么？”
  我重复道：“我说，不晚，来得及。如果你方便的话，就留下来，陪我一起照顾妈妈吧。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好好地尽自己丈夫的职责，您……愿意吗？”
  “愿意！我愿意！谢谢你，熙熙！”他握住了我的双手，不断的和我道谢，那样子就像是得到夸奖，分到糖果的小孩子。我看着他，想起妈妈说的那句“你像你爸爸多一点”，是啊，这么近距离看着，我们真的很像，鼻子眼睛嘴巴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这大概就是血缘吧。
  他也看着我，半晌，对我说：“这么看着，你还是像我多一点。”
  我笑了笑说：“是啊，妈妈也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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