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俊义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家？对，他把这个暂时的栖身之所称为“家”。他偷偷地躲在一个可以看见自己家的小角落里。他看见玉莲忙前忙后，一无所知，他的眼眶忍不住又红了。
  他的思绪翻腾，脑中一片混沌。他偷偷地对着墙角练习微笑，没有镜子，凭着感觉尽力扯出一个笑容。一次，两次，三次。“轰轰轰”天上敌机轰鸣的声音盘旋，人们又开始跑警报了，他呆呆地看着天空中盘旋的飞机，没有动。别人忙着在跑，他不动，别人倒在血泊里，他也不动。因为那一刻，他自私地想倒在血泊里的那个人怎么不是他···
  警报又停了，大街上一片狼藉，跑掉的人在哭没有跑掉的人。哭过又是一阵收拾，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
  他终于鼓起勇气进了屋，屋里的东西碎了一地，玉莲撞在桌角上，磕出伤，昏迷不醒。孔俊义这才回过神，摇动玉莲的肩膀，着急喊着：“玉莲，玉莲，你醒醒，醒醒。”他火速抱起玉莲送往医院。
  在急救室外，他无法安心地坐下等待，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满是懊悔的神色。他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凤生听说了消息，也急忙赶来，“怎么回事？”
  孔俊义摇摇头，颓废地坐在凳上。凤生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安慰他。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孔俊义痛哭流涕。他的坚强仿佛就是顷刻之间被摧毁的，他无法从那里走出来，但是又必须强迫自己走出来。凤生细心，按道理孔俊义不会因为这点意外伤心成这样，除非是别的什么。
  “子昀，你告诉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孔俊义差一点就要告诉她真相，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凤生，我问你。如果，我说如果，队长死了，你会怎么做？黄兴出事了，玉莲会怎么做？”
  凤生犹豫半晌，轻咬嘴唇，还是没说出孔俊义想要的答案。“他们，出事了吗？”
  “啊，没有没有。只是那里的人说，不让去了。”孔俊义连忙否认道。
  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玉莲的伤没有大碍，两个人放下心来。孔俊义却始终藏着心事，闷闷不乐。另一边···沈光楣满脸倦色地颓坐在指挥室里。他已经独自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默默消化自己的难受。黄兴留下一堆信就走了。
  对讲机留下最后一句话是：“队长，你要活着回去。”接着传来后方，他的飞机爆炸的声音。轰隆一声，沈光楣的耳朵耳鸣了，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在这个封闭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的呼吸声告诉他，你兄弟为了保护你死了。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可是他还得继续往前飞，继续逃离敌人的包围圈，留下他的兄弟一个人落在这冰天雪地里！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很想问问老天爷，这种煎熬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咽口水都觉得卡在自己的喉咙里，如鲠在喉，快要掐死自己了。
  那个寝室里曾经有的欢声笑语在他耳边时时刻刻提醒他，你的兄弟全死了，只有你活着。凭什么你要活着，你活着干什么？沈光楣真的快要疯了···他真想破口大骂，谁留下的一堆烂摊子，要我们搭上性命去给你收拾！可是，就这样，还看不见头儿···
  他深深地吐出胸中的闷气，任风吹散黄兴留下的书信，他真的不想留下，更不想看见墨水清晰地写着“玉莲”两个字。“你要我怎么去见玉莲？”可是信纸落了一地，他却失魂落魄地去一张张捡回来，像宝贝一样叠好藏在怀里。时不时摸两下，这心才能定。
  “队长，走了。”他的新队员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只是随手翻看他们的小牌子，作为队长他不想记住他们的名字。但是他却又倒回去专门问他们的名字，心满意足地笑了，别人问他为什么。
  他说：“黄兴一定会这么做。”
  对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他会在起飞前乐观地大喊道：“啊呀！子昀啊，你可要活得长长久久啊！”随后，安心上飞机。
  凤生和玉莲心里的预感越来越不好，可是说不出为什么。孔俊义一天比一天沉默，凤生实在看不下去了。那一晚热了两壶酒放在两个人面前。
  “俊义，玉莲，你们觉得这日子苦吗？”凤生一人倒了一杯热酒各自放在两个人面前。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不说话。
  凤生见他俩不说话，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的热气氲了她的眼，“起初我也觉得这日子真的苦，快苦死了。可是后来，我一想我们三个还活着坐在这里，还有酒喝，还有钱挣，就是每天跟着大家跑跑警报好像也还挺有趣的。时间长了，竟然不觉得苦了。”凤生动情的话说得他俩眼睛发酸。
  “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懂政治，不懂战争，也懂不了那么多。光是活着就够累了，所以你们不要在够累的基础上再加点不开心，加点难过，加点什么各自乱七八糟的一锅炖。”孔俊义和玉莲不由得笑了起来，凤生拍手道：“会笑就好了嘛！”
  “我承认他们的死活真的会让我们跟着哭，跟着笑。可是眼下他们不在这里，没有消息，我们的日子还得照常过不是？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不好了，也要完成死者的愿望···”他们碰杯喝酒，在酒中饮进忧愁。
  这时，外面哄闹起来。像是在抓什么人似的，两位姑娘紧张起来，孔俊义道，“别管。坐着。”他们静心听了一会儿外面闹出的动静，等着没事了。悬起来的心才稍稍放下。
  这个晚上，他们放肆地喝酒，说笑。孔俊义给她俩讲一些航校里他的兄弟闹的糗事，逗得两个姑娘哈哈大笑，他们笑中带泪，笑得十分难看。玉莲自知自己的心情影响了大家，很是愧疚，给孔俊义道歉，孔俊义说自己没放在心上。事后，他都佩服自己，当时怎么在酒杯中还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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