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凤生不知沈光楣他们已经在回南京的路上了，只当他们还在前线抗战。医院里大部分的医生和护士已经要随着部队南下了，只留下少数的医生和护士救助。玉莲的报社早已经被查封贴条了，她为了等黄兴回来，拒绝了一所大学任教的要求，为此，也断了自己可以逃走的后路。最糟糕的是，可以离开的船票已经所剩无几了，船票被炒得越来越高，玉莲和鱼凤生的钱加在一起也不够半张船票的。
  “家里的米也不多了。”玉莲神色惨淡，愁云密布，平时喜欢穿的艳色旗袍也换下了。她心疼地抚摸首饰匣子里仅有的几件首饰，这些首饰有些是她极喜爱的，也能值些钱，但是久久地被放在这里面就像失去了自己应有的光泽。而只有她手上戴着的戒指仍然焕发出光泽，越戴越亮。
  鱼凤生早已把那件鹅黄色的旗袍拿去当了，换上了从前的旧衣裳，她正在忙着在锅炤前煮粥。听到玉莲在里屋说的话，凤生大声安慰道：“没关系，煮些粥还是可以再撑一些时日的。”
  玉莲从里屋又抱出一堆小玩意儿放在桌上，“这些你说还能当吗？”
  凤生抽空瞥了一眼，继续舀着锅里的粥：“当铺都快不开了，再说，你这么多小东西到底从哪儿弄来的？”玉莲笑笑，“黄兴送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她反复把玩着，仔细看着，从众多小玩意里拿出一架飞机。兴高采烈地递给凤生看，欢喜道：“瞧，这是黄兴的飞机。”
  “哟，这个你也翻出来了？”凤生腾出手，在围裙上擦拭干净，“让我瞧瞧。”玉莲递给她，凤生也爱不释手地看着这架小飞机，“真好，黄兴也是有心了。留着吧。”
  “若是我有什么意外，你就替我保管它，我不想它丢了。哦对，还有这枚戒指。”玉莲嘱咐道。
  “说什么傻话呢？”凤生嗔怪她，“行了，快去喝粥，吃点东西。”玉莲呼气，抻个懒腰，“好的！”
  凌晨夜晚的南京很安静，在一座隐蔽的机场里停下了数架飞机。沈光楣感受着熟悉的空气，感受着在这熟悉的蓝天下熟悉的气息，终于回来了，他们终于回来了，沈光楣紧紧握着操纵杆不敢放松，直到真正停在了这里，踏踏实实踏上了这片土地。
  他缓缓拿起对讲机，“兄弟们，我们到家了。”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天上敌人布置的层层侦查闪光灯，好不容易才能歇口气，把兄弟们完整无缺地带了回来。而他们每个人心里所惦记着的那个亲人也在这里。
  “我们先找一个地方歇脚，人多扎眼。等联系上了上级，我们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天一亮，俊义和我一起去找领导，黄兴你先带剩下的兄弟，我们没回来，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沈光楣忧心忡忡地，感觉四周危机四伏。
  他们在机场附近的草垛里安稳地睡着了，依然还是轮流守夜，以防万一。沈光楣不敢睡太死，时刻警醒着，天灰蒙蒙亮点，他就偷偷叫起孔俊义，两个人带上武器轻装前行，悄悄摸进城里。
  “俊义，你先去营里看看，我去找李一江，宋指挥的上级领导。临走，宋指挥告诉我，他会在南京等我，给我最新指示。”
  “好。哪儿见面？”
  沈光楣沉吟片刻，“南京附属医院吧。”孔俊义惊讶地看着他，“难道你还想去见见铃铛？”
  “没有，从地图上看，折中的地方就是那儿。行了，马上去吧。”孔俊义这才放心离开了，一路上他们俩身手敏捷，躲过了许多的探子和间谍，南京场虽还没有被攻破，但是危险不比其他地方明刀明枪的少。
  沈光楣迅速找到了李一江的家，发现周围有许多生面孔，他不敢轻易进去，沈光楣咬着下唇，寻思着从后院墙角翻进去。
  李一江的家里灯火通明，窗户上映射一个人影在来回踱步，沈光楣离那儿还有段距离，他跳不过去。左右为难之际，他还是放弃了，准备另找时机，于是他从原路返回。
  “怎么样？光楣。”
  沈光楣无奈地摇摇头，把自己遇到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那边呢？”
  “营里留下的人说大多数上级已经第一时间撤到重庆了，我们还需要护送一些重要的知识分子和机要人员一起去重庆。”
  “他们要攻打南京的消息已经证实了吗？呵呵，俊义，你说这算不算弃城？”
  孔俊义怔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城中的百姓也没剩多少了。”这句话或许是安慰，但是他们希望如此。只是他们忘记了，即使是战争，也有不需要上战场的人，比如老弱病残妇孺这些走不动的人，还有一些对敌人抱有幻想的人。
  “行了，走吧。我们一起去营里，李一江那边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于是他们撤回机场，和兄弟们汇合，连夜回到营里。
  他们全部重新睡在一个连上，互相有个照应，按照战时紧急情况处理。先一个士兵翻身趴在床上，悄悄地对旁边的人说：“真没想到，咱还能回到这里睡一觉。”
  另一个士兵也没睡着，“是啊，做梦都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睡在这张床上。”
  大家感慨不已，竟然都舍不得睡。默默留下眼泪，一个士兵抹着泪说，“俺都舍不得睡。俺怕。”
  沈光楣，孔俊义和黄兴这几兄弟也是百感交集，黄兴接话道：“俺都想不到俺还能见着自己媳妇儿。”说完，大家哄笑一团。
  “幸亏还有你这个家伙，不然大家真的无趣了好多。”
  “队长，反正我是不要脸的，这话就当你夸我了。”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孔俊义忍不住接他的茬。“刚才去营里，一个朋友告诉我，你媳妇儿还在南京，和铃铛一起。听说，铃铛还改名了，叫鱼凤生。”
  黄兴捶胸恼道：“她们怎么还在南京！”
  “她们，应该是在等我们吧。”沈光楣黯然道，从别人嘴里听到她的消息很不真实，他满足地一笑，只要她还活着，就好。只要她还活着，他就要她一直活着。
  沈光楣一大早就去营里找李一江，其他人等候命令。办公室里，沈光楣站在李一江的对面，“指挥官。”
  “监管我的一举一动的人很多，我留下就是为了牵制多方势力。你们的任务就是护送国家重要知识分子离开这里，去重庆和蒋委员长汇合。即日出发吧，他们都在等你们。”
  沈光楣踌躇几许，慢慢说道：“指挥官，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你先说。”
  “我想带我妻子一起走，可以吗？”李一江喝水的动作一顿，“你妻子？你什么时候结婚的？”沈光楣答不上话。
  “你们可以带你们的直系家属一起走，这是蒋委员长对你们最好的地方。可得，我并没有听说你有妻子。”李一江犀利地盯着沈光楣。
  沈光楣郑重地敬礼，“报告！我认定了她是！”见李一江不肯松口，沈光楣恳求地看着他，九十度鞠躬道：“求您。”
  李一江叹口气，拿起桌面资料，慢慢走出办公室，“只能带一个。”沈光楣欣喜若狂，疯狂鞠躬感谢，“谢谢！”
  他安心地回队里，孔俊义正在等他，“他答应你了。”看沈光楣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孔俊义肯定道。
  孔俊义仰着头靠在墙边，四十五度，晶莹闪烁的泪花刚刚可以倒流回去，无不是羡慕的语气。“真好。可以去见她了？”虽是疑问，却是充满肯定。他想起了他那个一心守着园子的形单影只的姑母。
  “子昀，若是我不在了。替我好好照顾她。”沈光楣拍着孔俊义的肩膀，认真严肃地说道，“拜托你了。”这四个字里包含了他所有的不舍和不忍，他甚至都没发觉他在说话的时候语气里的颤抖。
  然而，孔俊义发现了，“要是舍不得，就自己照顾。”
  “答应我。”沈光楣抓住即将要离去的他的手，“答应我！”孔俊义难过地垂下头，一字一句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都不能想象没有你，你觉得她能想象没有你吗？”说完，推开他的手，逐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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