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英感觉这个人跟她差不多高，正用尽全力地向岸边推她。她神情恍惚，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向岸边挪。挪着挪着，劲没用好，两个人都扑到水里。凤英心都死了，任自己在水里泡着，也不动。还是那个人，吃力地把她从水里托起来，继续推向岸边。两个人浑身都是泥水，冷得要命，手脚僵硬。也不知用了多久，她俩终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岸上。
  “你，你不想活了？”那个人被冻得声音发颤，凤英还是听出来了，那是张菊花。“哇”的一声，凤英放声痛哭起来。张菊花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把凤英也拉起来：“快别哭了，快走！再耽误一会儿，咱俩都得冻死！”
  这天晚上，张菊花带着凤英到了她妈家。老太太已经睡了。菊花烧热水给自己和凤英擦洗了身子，换上干衣服，又煮了半锅红糖姜水，和凤英一人一碗地喝着。她听凤英讲了整个事情的过程，神色很是平静。凤英痛哭时，她拉着凤英的手，也跟着流泪。后来，她拿来条手巾给凤英擦眼泪，然后说：“我让老黄把炉灰倒了去，就听见他和人在屋外说话。我一听，是你。我心想，你来了怎么不进屋来啊？后来，听不到说话了，我推开门一看，见你走了，就追了过来。还好，我追过来了，要不然，你就……”
  “凤英啊，我一直当你是我妹子！”菊花说。“现在这事儿，我也知道是老黄对不住你，我也恨他。可是，事儿已经这样了，你看咋办？”凤英哭着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也就不去寻死了！”菊花说：“可不能寻死啊，你还这么年轻！”菊花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如果你愿意，不仅你的烦恼解决了，也帮了我的大忙！你就是我的恩人！”凤英说：“啥办法？”菊花说：“我今年快四十了，我们一直也没有孩子。我做梦都想有个孩子。明天我就去学校给你告假，就说你病了，去外地养病，得个一年半载的。我也跟单位告假，说我怀孕了，要去我姐姐家养着。我姐家在河北保定。咱们俩就住到她家去，等孩子生下来，就说是我的。到那时，咱们一起回来，就说你的病也养好了，让老黄安排你去上大学。你看好不好？”
  凤英不想生这个孩子，可是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张菊花就一直劝她，后来凤英就睡着了。
  第二天，凤英醒来，菊花笑着说：“假我已经替你请好了！快吃饭吧，吃完饭咱就坐火车去。”凤英说：“我得回宿舍拿衣服、钱和粮票，还得回禾木村一趟。”菊花说：“不用了！我都预备好了！”
  凤英感觉像做梦一样，稀里糊涂就去了保定。菊花的姐姐是个老姑娘，在军工厂搞技术，人不太爱说话。在保定，凤英人生地不熟的，只能由着张菊花安排这样那样的事。凤英心里难受，想念母亲，想念忠信。母亲还不知道她来了这里，她也不想告诉母亲。她知道，忠信一定会找她，找不到她一定会急得要命。可是，要是让忠信知道她现在的情况，那可是比杀了他都更让他难受啊！想想忠信哥对她的好，凤英就决定不能跟忠信说。还好，菊花她姐家有四个大书橱，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凤英每天就是看书，看完一本再看一本。只有看书的时候，她才不用想这些愁人的事！菊花对她很好，每天很用心地安排她的一日三餐，衣服都不让她洗。凤英有时候想，她是不是为了让我不追究她丈夫的过错才对我这么好，还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是她的孩子？可看到她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凤英又想，可能她真的就是一个好人！
  快过年时，凤英给姐姐写了信，就说学校让自己在保定复习准备上大学，就不去跟姐姐和娘一起过年了。要不要给忠信哥写封信呢？一想到忠信哥，凤英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就想，还是先不写了吧。
  怀孕九个多月时，凤英生下了一个六斤四两重的男孩。孩子是在菊花她姐姐所在军工厂的医院里生的，医院只知道孕妇是张菊红的妹妹张菊花。
  立秋后，凤英回到了县城，学校已放假，但校长还在。校长亲切地问她：“你的病好了？”凤英勉强笑笑：“好了。”“好了就好。”校长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你上大学的申请批下来了，9月1日去省城的师范大学报到。”凤英心里潮水翻涌，口中只是说：“谢谢校长！”
  凤英盼了这么多年上大学，原以为梦想成真时，自己会高兴得一踏糊涂。可得知自己真的要去上大学了，凤英却没有一点点高兴劲儿。凤英觉得自己很脏，这种感觉让她很痛苦。更让她痛苦的是，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她的脏。于是，她觉得自己不仅是脏，而且是个骗子！她把自己反锁在宿舍里，或者看书，或者发呆。她下定决心：“这次去了省城，就再也不回来了。只是忠信哥，怎么跟他说呢？让他死了心吧，让他忘了我，让他恨我。也许只有这样，我对他的伤害才会小一点。”
  凤英写了一封信：“忠信哥，你恨我吧。你知道，我特别想上大学啊！可是你是地主，我要是不和你划清界线，就上不了大学！组织问我：‘你有对象吗？’我不能说‘有’，更不能说我的对象是你。如果我不和你分开，那就是欺骗组织。请你彻底忘掉我，忘掉我曾经说过的话，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凤英是在夜幕降临时骑自行车进村的。这个时候，禾木村的人都吃过晚饭，或者坐在炕头抽一袋烟，或者跟家里人说着白天的事情。凤英走进自己家的院子，天井里因为久无人住长起了一尺多高的蒿草。她来到间壁墙边，向忠信哥家的院子看看，没有人。她闪身穿过墙上的豁口，走到南墙根儿下的砸布石边。砸布石还是那么光滑平整，凤英坐在上面，感觉到了丝丝凉意。与忠信哥在这里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一幕幕闪过脑海。凤英觉得，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自己很小、很纯洁、很好，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站起身，猫腰走到忠信哥住屋冲西的小窗子下，一点点抬起身，向窗里望去。忠信哥一个人坐在炕上，正就着炕桌上小油灯的光，看一本厚厚的书。凤英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喷涌出来，她连忙把那封信从衣袋里取出来，折一折别在门上的锁链子上，转身快步离去。
  骑车出了村，凤英发疯般地向县城骑去，一边骑，一边放声大哭，有多大声用多大声。秋庄稼挺高了，棉花都挂了铃，除了它们，没人听到凤英的哭声。
  四年后，凤英大学毕业了。她没能留在省城，被分配回县城，仍在中心小学当副校长兼语文老师。老师们都觉得，刘凤英性格变了，不爱说话不爱笑了，一个人独来独往，学校宿舍两点一线。又过了几年，校长要退休了，凤英也快三十岁了。校长说：“小刘啊，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你也该结婚了。”“好。”凤英淡淡地说。
  “这个人曾经是我的学生，一表人才。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前年离了婚。离婚后他很受打击，现在在县城二小当老师。以前，他可是做过小学校长的。”“他叫啥？”凤英问。“王林。”校长说。“行。”凤英平静地说。
  几个月后，凤英和王林结了婚。同月，凤英接替老校长，当了县中心小学的校长。
  凤英再也没去过禾木村。三十五岁那年，她娘在西北去世了。凤英托村支书替她卖掉了她家的房子。村支书告诉她，崔忠信三十三岁才结婚，娶的是同村富农的女儿，叫邵秀丽。邵秀丽一条胳膊有些残疾，一直弯着，干不了重活。
  王林对凤英很是疼爱。凤英忙学校里的事，王林基本包下了家里所有的活儿，甚至女儿和儿子，也是王林带大的。
  转眼，孩子们都长大去外地工作，也都成了家。凤英已经退休。这年，王林因病去世，凤英下肢静脉曲张严重，不能下地了。两个业已人到中年的外甥女从西北回来看她，谈话中说到了忠信。大外甥女说：“姨，忠信叔真是对我们好啊！有口好吃的，都带给我们。那时，我们小，他去地里干活，挖甜根儿，寻野果，都带回来给我们吃。”二外甥女补充道：“有一回，天下大雪，雪把门封住了。姥姥说，这可咋办啊？没法儿出去抱柴禾烧火做饭了！这时，门打开了，是忠信叔！他头上身上都是雪，但头顶却冒着热气儿。他身后，正对着咱家门口儿，是一条在满地深雪中挖出来的小路，就像壕沟一样。姥姥说，你这是收拾了多久啊？他说：天不亮就开始干了，估计干了三个钟头！”凤英的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了。外甥女们问：“姨，你究竟为什么跟他分手了？就因为他的成分是地主？”凤英给她们讲了自己的故事。
  第二天，外甥女们去李家村给她们的父母扫墓，路过禾木村。凤英叮嘱她们：“千万别进村啊！”“好。”她俩说。
  车过禾木村时，她俩下了车，几经打听，还真找到了忠信叔的家。当年年轻英俊的忠信叔，现在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他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穿着破旧的衣服，已是国庆时节，他还光脚穿着塑料拖鞋，只是仍眼睛明亮，身材高大硬朗。此时邵秀丽已去世，两个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南方打工，他独自守着十来岁的孙女菁菁过。菁菁在乡里的小学念书，他种着自家的地。提起凤英，忠信叔眼圈红了。外甥女们讲出了实情，忠信的泪水打湿了衣服的前襟：“我就知道，凤英不会嫌弃我的成分，她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啊！”
  过年时，外甥女们给凤英微信拜年，视频里突然出现了忠信叔的脸。原来，他到县城找到了凤英。看到凤英生活不能自理，只能靠保姆照顾，就说服凤英，让他来照顾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破的？把剩下的日子尽量过好。以前的事，就不要去管它了！”忠信说。后来，他们登记结了婚，忠信带着菁菁搬到了县城凤英的家里。忠信给凤英做饭，照顾她的生活。天好的时候，忠信用轮椅车推凤英在小区里晒太阳，一边走一边说着他们年轻时候的事。凤英边听边笑，笑声在阳光下荡漾。凤英最高兴的事，就是每天菁菁放学回家。凤英负责辅导菁菁的功课，这让她又找到了当老师的感觉。
  一天午后，忠信和凤英午睡起来，正一人一杯茶，在家看书。突然有人敲门，忠信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请问，这是刘凤英家吗？”男子问。“是啊，我就是刘凤英。你是？”凤英说。“妈！我是您的儿子啊！”男子扑到凤英跟前，声泪俱下。
  凤英上大学后，黄局长一家就调去了南方。黄局长四十六岁时因心脏病去世，张菊花独自抚养儿子黄宇。今年，张菊花病重去世前，跟黄宇说了他的身世。黄宇大学毕业后当了公务员，后来下海经商，现在家在无锡，妻子是大学老师，家里有一儿一女。
  这天晚上，送走了黄宇，菁菁睡了，房间里只剩下忠信和凤英。熄了灯后，忠信把凤英紧紧搂在怀里。凤英感慨地说：“忠信哥，誓言真是不能轻易说的啊！我说过我要嫁给你，给你当媳妇。经历了这么多事，原以为这一辈子肯定是不能了，没想到，老天爷不让我失信，老了老了，还是给你当了媳妇！”
  忠信说：“凤英，我用真心爱你。我一直相信，这种爱，不会白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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