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专家说也有例外的。”
  “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不要说小孩子，就算是大人也淡忘了。”
  “那也得看是什么事。”胡天放声音高了八度。他知道妻子是想安慰自己，但他心里克制不住地烦躁不安。
  这二十年的幸福本就是偷来的，他应该知足了。该来的总是会来，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可是，还是贪心地奢望，能躲过这么一劫。
  胡泉三一大早起来去买早餐。昨夜让爸妈受了惊吓，他觉得很不安。其实，他本想亲自下厨的，无奈他的厨艺实在太可怕。他第一次觉得学点厨艺是必要的，这样就可以照顾自己爱的人。
  想起前两天不仅扫了黎乐竹游玩的兴致，还给他留下心理阴影，胡泉三觉得该给他打个电话。虽然昨天才通过电话，但那会儿他心情烦躁，也没好好和黎乐竹说上几句话。
  黎乐竹的电话通了，但一直没人接。胡泉三拍了下自己的头：“瞧我这脑子，现在才几点啊。他估计还在睡梦里。”
  胡泉三买了爸爸妈妈最爱吃的煎饺，又到奶吧提了一大瓶蛋奶，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爸爸妈妈，你们是不是好幸福啊？”胡泉三看爸爸，有看看妈妈，满脸自豪地说，“你们有一个这么漂亮可爱又孝顺的女儿。”
  素来不苟言笑的胡天放也忍不住笑出声。
  “你这丫头，从小到大都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姚黎昕用手指推了下女儿的头，“四岁时，就时不时来一句，妈妈，你有个很可爱的宝宝，那就是我！”
  “是啊，那会儿，我如果不拿笑脸对你，你就会抗议说，爸爸，你不能这样对小孩，你要亲亲他，抱抱他，还要给他笑脸……”胡天放补充。
  一家三口回忆起胡泉三小时候的可爱言行，都笑得前俯后仰，连早饭都没法好好吃。梦魇带来的阴影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虽然十几年来，他会重复做这个梦，但频率并不是很高，经常是好几年才一次。然而这段时间，他频繁地做噩梦。由于梦里情绪波动巨大，耗费了他大量精力，以至于精神恍惚。这一切，当然逃不过阮沛香的眼睛。
  “你来下我咨询室。”
  胡泉三茫然地望着阮沛香，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话。
  “来下我咨询室。”阮沛香正色重复，低垂浓密的睫毛几乎将眼眸完全遮盖，让人难辨喜怒。
  胡泉三有些不安，这段时间他确实不在状态。有时候跟来访者互动也走神，大大影响了咨询效果。他不确定阮沛香是否故技重施，又像壁虎一样趴在单面镜上观察他的会谈过程。他走在阮沛香后面，亦步亦趋，诚惶诚恐。阮沛香这个人虽长就一张冰山脸，但并非完全刻板无趣，平日里他如何调侃打趣他，他都不会真的在意。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敬业。收了高额咨询费，却不用心帮来访者解决问题，简直是谋财害命。上升到这种高度，胡泉三自然胆战心惊。
  “给我十块钱。”
  “啊？”
  “让我给你做咨询，不用给钱吗？这已是最低折扣。”他语调平淡，神色波澜不惊，看着确实不像开玩笑。
  “我……我没说需要咨询。”
  “你是没说。那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有心理冲突？是不是需要疏导？”阮沛香示意他坐下，“你不解决好自己的问题，怎么帮助别人解决问题？”阮沛香难得的和蔼。他居然想到这个词，可见阮沛香在他心里就是一个披着年轻人外皮的糟老头。
  “我是遇到问题，但不是最近的问题，而是一直以来的问题。”
  胡泉三详细讲了自己的梦。
  “师傅，你说，我为什么总做这种梦？一个人会做噩梦，往往是因为潜意识里有深深的恐惧。可是，我的人生就跟开了外挂似的，平顺幸福得没朋友。”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
  “人家就是不知道嘛！”胡泉三嘟嘴，“非专业人士都说我那是因为太在乎我爸爸了，专业人士说那是我潜意识的真实渴望。”
  “那你自己觉得呢？”
  “师傅，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梦里的那个爸爸，其实不是我爸爸。”自觉有点绕口，他补充道，“他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爸爸胡天放。”
  “告诉我你最直接的感受。”
  “我觉得胡天放不是我爸爸，那个人才是。每当有这个念头，我总是特别内疚，觉得对不起我爸，生生将它压了下去。”第一次讲出内心的疑虑，胡泉三如释重负。
  “所以，你认为，那其实不完全是梦，可能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或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只是你不知道，或者说是你忘了？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是不是正确？”
  “师父，我可能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那些事情很可怕，很痛苦。”胡泉三想起那天在竹姚的经历，想起自己莫名的伤心和惊恐，还有，梦里的爸爸也恰好唤自己“屁屁”，这不能简单地用“巧合”二字来解释。
  “或阮，你可以考虑接受催眠治疗。”
  “对，我试过。可是，催眠对我没有用。我不易受暗示，一般人根本催眠不了我。”
  阮沛香说：“你不能被催眠，还有一种很大的可能，是那件事太可怕，你的潜意思要保护你，启动了心理防御系统，使你无法进入催眠状态。我觉认为，你需要时间再想想是否要强行探索过去发生的事，或阮那啥不是你想要的。”
  胡泉三回想起梦中那种可怕的感觉，不由打了个激灵。埋葬在潜意识里的记忆，不过才显露冰山一角，就有这么大的破坏力，若全部挖掘出来，自己真的可以承受吗？
  当然，有可能那就是普通的噩梦。或阮是小时候看过的恐怖片情节，因为年幼，不能用语言明确表达自己的恐惧，所以这种感觉沉淀在潜意识里，通过噩梦的形式宣泄出来。
  然而，凭一个专业咨询师的直觉，他知道事情并不简单，所以，他不能存有侥幸心理。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胡泉三，此刻畏惧而退缩。
  “师父，或阮，你可以帮到我。”胡泉三充满期待地望着阮沛香。他信任他，无论是个人品质，还是业务能力。
  “你先休息几天，好好调整下情绪。”他的踟躇逃不过阮沛香刀子般锐利的眼睛，“一个人，唯有他自己愿意改变，敢于探索，心理治才会有效果。另外，你应该知道，熟人之间不适宜进行心理咨询，尤其是采用催眠等技术进行工作。多重关系会影响咨询效果。你自己也很专业，不需要我多说。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给你介绍专家。”
  “师父，谢谢你。”胡泉三气馁，他也知道这种提议不合理。但是，心底就那么固执地认为只有阮沛香能帮他，“你说的我都懂，可是，我只相信你。熟悉之间不适宜进行咨询，但也不是不可以。何况，我对你的私人领域基本一无所知，你对我的也一样，所以，应该不会有太大阻碍。”
  阮沛香眉头微蹙，沉吟阮久。
  “师父……”胡泉三可怜兮兮。
  “好。十块钱。”阮沛香伸出手。胡泉三摸不着头脑，愣愣地望着他。
  “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不会不知道，心理咨询必须收费吧？”阮沛香没有收手的意思，“就算你是个小乞丐，我也得象征x地收一块钱。”
  “给你。”胡泉三把两个硬币压在他手上，“给你两块钱哦，我不是小乞丐。”
  胡泉三再一次拨通黎乐竹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黎乐竹的弟弟黎磊。他说黎乐竹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打针了，还没有回来。
  黎磊的声音充满疲惫，不过还是用很肯定的语气对胡泉三说：“谢谢你的关心。他没什么大事，就是太累了。我会让我姐给你回电话的。”
  胡泉三心底忐忑，感到很内疚，原打算陪他散散心，没想到还把他给折腾病了。这一年多来，黎乐竹的身体就没有好过。这两年，他承受了这么多，却从来不肯面对，不肯宣泄，心底的压抑可想而知。每天都要跟自己的负x情绪拼杀，必然耗费精力，损伤机体。
  胡泉三帮助了很多来访者，可是，却对挚友的心理问题束手无策。曾经那个清灵脱俗、云淡风轻的女孩，如今，总像笼在一层抑郁的迷雾里，让人无法靠近。或阮，是时候把他从阴影里拉出来了。
  胡泉三回家休息。他反复琢磨这件事，甚至自虐似的一遍一遍回想梦中的细节。他想象着最可怕的事情会是什么。
  梦里最骇人的场景是爸爸陷进地里，而他束手无策。这不可能是真实的情景，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陷进地里呢？这一定有什么象征意义。
  象征什么呢？
  爸爸抛弃他了？他是弃儿？
  爸爸死了？他是孤儿？
  这些若成立，自己怎么来到现在这个家？
  不可能。他和爸爸妈妈都是o型血，如果自己是领养的，会这么巧吗？
  也可能，毕竟同血型的人很多。
  如果，真不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怎么办？
  如果这个家不是他的家，那么他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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