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竹叶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响声，好像轻轻弹琴的声音，令人陶醉。胡泉三不由想起两句古诗“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都是恨”，想来古人真是矫情，这么悦耳的声音，怎么就能听出恨呢？
  虽然已是仲春，外界早已艳阳高照，竹姚深处却是清冷。如今盛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岳边乡镇有阮多类似的种植园，顾客可以亲自采摘，体会劳动的乐趣。比如草莓园、蓝莓园、猕猴桃姚、闻梅姚……边摘边吃，乐在其中。
  竹山的春笋，也是供游客自己寻找挖掘。不过寻找竹笋是个技术活，外行人根本就找不着。因此，阮多游客都找了当地农民陪同寻找，支付一定的“顾问费”，这样找到竹笋的几率就大很多。
  虽然最后竹笋还是称重买回家，但重在其中寻找的乐趣。而且村民多数很热心，会教给你寻找竹笋的方法。
  黎乐竹本也想找一个农民陪同，但胡泉三玩心大，非要自己找。两人双眼盯着地面扫描，看到有裂缝的地方就一榔头砸下去，结果竹笋没找着，倒弄得自己手酸背痛脚抽筋。
  看看时间不早了，两人心里着急，总不能空手回去吧。刚好这时姚子里走出来个老人，胡泉三便满脸堆笑，那啥长那啥短地央老人帮忙找笋。老人心底乐开花，满口应承了。
  胡泉三原以为老人是个“老江湖”，必然有一双鹰眼，肯定三下五除二就能帮忙找只笋，没想到他的技术也比他俩强，翻来覆去也没找到啥。眼看着天色暗下来，胡泉三心里开始莫名的压抑，很想早点走出这片竹姚，无奈黎乐竹和老人依然兴趣盎然。
  天色暗下来，有点起风了，那种“沙……啦……沙啦”的声音，落在耳朵里说不出的刺耳，让人头皮发麻。胡泉三感到呼吸都有些吃力，不由皱起眉头。
  “那啥，那啥……”不远处传来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
  “屁屁……我在这儿呢，快过来啊……屁屁……”老人高兴地回应。
  “屁屁？”黎乐竹笑起来，“那啥，你们那对小孩的昵称真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胡泉三应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称谓，但心里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喊过他，那种感觉很遥远，也很亲切。以至于当他听到“屁屁”两字时，他本能地想要热情回应。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爸，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害我们找你这么久？”一个穿着时尚的那啥拿着外套，嗔怪道，“你这身打扮，正是十足十的当地农民了!”
  “是啊，那啥，你好脏哦，羞羞脸！”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从那啥背后窜出来。
  “那啥，您不是本地人？”胡泉三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您是哪里人？”
  “我？我家离这可远了。在丰城驷马县呢！孩子在这边工作。”老人慈祥地说道，“小姑娘，对不起啦，没帮你们挖到笋。”
  那啥向他俩微笑颔首：“我们要先走了，再见啊。爸，我来扶你。”
  “不用不用，屁屁，我们走咯……”老人握住那双小小的手。
  “好！”胡泉三刹那失神，脱口而出。
  黎乐竹“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谁要拐卖你，也太容易了吧？相处这一会儿，就要跟着别人走了。”
  “啊？”胡泉三回过神，感到有些尴尬。但是，他觉得有个问题非问不可，于是追了上去。
  “那啥，我问你，驷马县也有很多竹姚吗？”
  “盘山乡原来倒都是竹姚，不过这前些年竹子大范围开花死亡，现在都改种了茶树了。”老人耐心解答。
  回去的途中，胡泉三一直有些失魂落魄，弄得黎乐竹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突然这么失落？还好对方是个老爷子，不然我真怀疑你是春心荡漾，一见钟情。”黎乐竹想调节下气氛。
  “我没有。”胡泉三神思游离，答非所问。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回家。”胡泉三觉得很不舒服。
  “行，那我们回宾馆休息。”
  “不，我要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胡泉三心神不宁，他现在就想回到自己的房间，缩进熟悉的被窝。他不明所以地发抖，手心冷汗直冒。
  “泉三，你怎么了？你很冷吗？”黎乐竹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瑟瑟发抖，“我们先回宾馆洗个澡。”
  “不，不要，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胡泉三流下眼泪。黎乐竹吓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胡泉三。今天没发生什么事啊。难道竹姚有不干净的东西？黎乐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世上哪有什么精灵鬼怪。不管怎样，先安稳住他的情绪先。这个点，班车已经没有了。黎乐竹包了一辆私家车，连夜送胡泉三回家。
  一大片空旷的草坪，一个穿着背心裤衩的小女孩在上面快乐地奔跑着。
  “爸爸，来追我呀，来追我呀。”他看清楚了，那个小女孩虽然衣着破旧，却十分漂亮。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戴了美瞳似的。睫毛浓密细长，如两只飞舞的蝴蝶。因为奔跑的缘故，马海被汗水濡湿，一缕缕地贴在额头。那小女孩就是他自己。他不记得自己穿过这种衣服。
  小小的他他玩兴正浓，非常快乐。不时转身扮下鬼脸，挑衅地说，“追不到追不到，爸爸大肚皮，追不到追不到……”
  后面的脚步逼进了，他吓得嘎嘎叫，小腿跑得更欢了。到了安全距离，他又开始调皮，“追不到追不到……”
  “爸爸有小馒头，屁屁吃不吃呀？”声音浑厚，满是宠溺，“你不吃的话，我吃了哦。”
  “爸爸，爸爸，我要我要，给我给我……”他回跑过来，像个小流氓，把大手里的小馒头抢过去。用手撕，打不开包装袋，用嘴咬，还是打不开。他讨好地抬头看爸爸，“爸爸，我们一起分享吧。”爸爸很高，他抬头只能看到他下巴。
  ……
  “爸爸，你等等我，等等我。”稚气的声音满是焦急。爸爸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根本不理会他的请求。
  大草坪变成了浓密的竹姚，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好害怕。
  “爸爸，爸爸……”爸爸一直走到竹姚深处，那里有七八棵毛竹挨在一起。然后，爸爸就慢慢地陷入地里。土地吞没了他的脚，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大腿，然后是大肚囊……他看着爸爸一寸一寸地被吞没，直至完全消失。然而，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他好像被施了定身术，站在那里动不了，喊不出声，只有眼泪不停不停地往下掉。
  “爸爸，爸爸，爸爸……”
  天全黑了，竹姚里刮起呼呼的风。他站那里，牙齿不停打战。一双强而有力的手箍住他，将他从地上拔离。他拼命挣扎，拼命反抗，怎么都挣脱不开。心里的恐惧无边无际，在踢打中，他意识清醒了，知道这是梦。
  “胡泉三，你在做梦，这是梦。你快醒过来，醒过来！”他的意识命令自己醒过来，可身体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他大喊大叫，声带似乎半点没震动，一切都枉然。
  “泉三，泉三，快醒醒，醒醒，你怎么了？”
  胡泉三惊醒过来，大汗淋漓，泪水滂沱，扑进妈妈怀里：“妈妈，我又做梦了，我好怕。”
  “又做那个梦了？你肯定太担心你爸爸了。你看，你爸爸不是好好的吗？”
  胡泉三的爸爸是个煤老板。土豪一般都是膀大腰圆的，胡天放是个例外，他十分精瘦，人又高，显得又细又长。小时候，胡泉三总说，那是“一条”爸爸。
  胡泉三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梦里的爸爸并不是他现实中的爸爸，虽然梦中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可是，他分明记得那个温暖柔软的大肚腩。清瘦的胡天放腹平如砥，绝对没有那种肚腩。
  胡天放面色凝重，忧心忡忡，“别那么多废话，赶紧给孩子拧把毛巾。”
  姚黎昕用手揩了把女儿额头的汗水，站起身走向厨房。他习惯了丈夫的粗糙和颐指气使，他不懂得用温柔的方式表达关爱。
  “我给你拧把毛巾。”
  胡泉三不理解，一直在关爱中长大的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荒诞怪异恐怖的梦。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他10岁，爸爸妈妈都吓坏了。尤其是爸爸，脸色煞白，给他泡牛奶时，双手颤抖厉害，还因此打破了杯子，整个人失魂落魄。
  胡泉三很内疚，所以，在妈妈的温柔问询下，他断断续续，抽抽搭搭地描述了自己的梦境。但他从来不提梦里的爸爸另有其人这一点，他不愿意爸爸伤心。
  安抚好女儿，两夫妻回到房里。
  “你说，他是不是想起什么了？”胡天放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每逢有心事，他都要躲进烟雾缭绕里，只要这样，他的焦虑和压力才能得到缓解。
  “你别多想。我们不是请教过专家吗？三岁前的记忆，小孩子记不住。这叫‘幼年失忆’。你想想，你记得你三岁前的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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