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等妈妈睡着以后，他就会潜进我房间。第一次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几欲大喊出声。他捂住我的嘴，说他不想做什么，只是想静静地看着我睡觉。不能吵醒妈妈，妈妈会伤心。他轻易说服了我。
  是的，不能让妈妈知道，妈妈会伤心。爸爸不在了，她现在的老公又不是真心爱她，她一定要伤心死了。所以，我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响。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上醒来，他正忙活着做早餐。他心情很好，哼着小曲，显得神采奕奕，一点也不像夜里干坐了几小时的人。
  “老婆，吃饭了——”他的声音那么温暖而快乐。我几乎怀疑，昨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他真的是全心全意爱着妈妈的。我仔细凝视着他，希望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可是他伪装得那么好，完全不着痕迹。
  “励之雪，你也吃饭。”他总是客气地称呼我的大名，显出几分疏离。我发现，白天的他和夜里的他完全是两个人，我怎么也无法联系起来。
  老师，他是个骗子，他让我恶心。我不想看到他。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他。我故意让他不爽，要让他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
  我对他做的菜挑三拣四，经常吃一口故意吐出来，喷得到处都是，让大家都吃不成饭。妈妈非常生气，问我到底想干嘛。我就装无辜，说自己不是故意的，那菜真的很难吃。
  他忙打圆场，说：“是我的错，我的错，厨艺不精，我努力改进。老婆，你别生气，别生气。”妈妈哭了。他抱着妈妈给他擦眼泪，居然一点都不避讳我。
  他买了新笔记本电脑，在那装应用程序。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鼻子高挺，睫毛像刷子。因为专注，连头发都是静止的。我端着装满水的杯子，不经意地踱到他身后，俯身去看屏幕，然后杯子突然松动，砸到了键盘上，屏幕瞬间变黑了。他跳起身，急忙拿起电脑，用袖子去擦，当然，这是徒劳无功的。
  “你……”他浓黑的眉毛纠成一团，怒火马上要喷涌而出。我有点害怕，但又有种得逞后的快感，于是，就轻蔑而挑衅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一言不发，转身回了房间。我心里空落落的，期待中的狂风暴雨并未来临。
  “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去……”房间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她不是有意的，孩子嘛，你别生气。可以保修的……老婆，笑一个……”
  他一直在哄妈妈，妈妈还跟他道歉。我听到妈妈破涕为笑，他们还讲了很多情话。看来，我的努力都白费了，他根本不会走。然而，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决定，一定要让妈妈看清他的真面目，哪怕这样她会很伤心。但长痛不如短痛！我下定决心，如果他夜里再来我房间，我就要大声尖叫，摔东西，吵醒妈妈，让妈妈知道他有多么不堪。可是，我很快失望了。他再也没来我房间。而且，他对我愈加客气疏离起来。
  我知道他对我有那种心思，我看他能装多久。我买了几套x感的睡衣，每天穿着在客厅里穿梭，我就不相信他不露出狐狸尾巴。他总是装出一副尴尬退避的样子。我就偏偏靠着他坐。
  妈妈提醒了我几次，我都不以为意。我知道她很愤怒，但是，她习惯了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从不大声训斥我，只能把满腔怒火化成眼泪往肚里吞。我也不想这样对她的，可是，谁让她不长眼睛？
  难以想象他的城府有多深，他非但没有露出狐狸尾巴，反而藏得更好了。他每天和妈妈同进同出，回来就躲进房里，或把自己关到书房，绝对不和我单独相处。
  而最终，妈妈抛弃了我，他也背叛了我，他们把我送来住校，这样他们就可以双宿双栖了……
  他常来学校看我，给我买这买那，即便我甩脸色给他看。我就知道，他对我一直图谋不轨，哪怕我远离了他的世界，他还是放不下。每次离开前，他都会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对他笑一下，他就欣喜若狂……
  “还好，情况不是太糟糕，至少没走到那啥这一步。”胡泉三继续喝奶茶。
  “但是，孩子的情绪受到很大困扰，她表现得很激动。”黎乐竹拿下她的奶茶，嗔怪道，“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冷血？”
  “我不是冷血，是冷静。”一个人心底波涛汹涌的悲哀不过是其他人眼里的一滴水，世上哪来那么多感同身受。黎乐竹会如此在意，或阮是一种移情。她的父亲也很早就过世了。所以看到父爱缺失，孤独无助的孩子，她有一种本能的同情。
  “我总感觉这件事情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但又一下子说不上来。”胡泉三右手托腮，皱起凝思，“哪里不对劲呢？”
  “有吗？我觉得他的表述很清楚啊。报纸上，也时常看到继父对继女x侵的新闻。还好，没有发展到这一步。”黎乐竹松了一口气。她放松下来的神情，好像一湖水突然荡开了涟漪。
  “表述确实很清楚。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言语和她的非言语行为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
  “能不讲专业术语吗？你知道，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
  “也对，现在很多那啥的心理老师和心理咨询室都是拿来当花瓶摆设的。”胡泉三捋捋舌头，“我是说，她讲话的内容，她的用词和她的表情是不是有不一致的地方？比如，明明是讲一件她厌恶的事，她的嘴角却是上扬的。在讲一件很快乐的事，她的眼神却是伤感的。”
  “你当我学过微表情啊。这些细节，我怎么可能关注得到？”
  “有时候关注不到，却可以感觉得到。这是我们的本能，人天身就有辨别情绪的能力。刚出生的宝宝就可以感知妈妈的喜怒哀乐。”
  “这个，我好好想想……”
  黎乐竹开始仔细回忆她和那啥励之雪交谈的情景。电光石火间，她发现了，“每当谈起继父对她的迷恋和痴缠时，她似乎显得特别兴奋，甚至，甚至有点自得……”
  “听你描述，她继父是个颇有魅力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她也喜欢她继父？难道，这真是《洛丽塔》的现实版？”黎乐竹咋舌，“那我同事该如何面对这件事，哎……”想到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女人，黎乐竹心有不忍。
  “不要急着得出结论，我们掌握的信息并不充分。”胡泉三眉头微蹙，“除了你说的这个，她用词也真是蛮奇怪的。父母让她住校，她说继父‘背叛’了她。如果一个人从来不属于自己，何来背叛一说呢？”
  “那怎么办？我也不好再去了解情况啊。心理咨询不是要保密吗？”
  “确实要保密，但是，你还有一个身份是老师，这又有很大的区别。你肩负着传道受业解惑的责任，有义务对那啥进行引导。”
  “直接点，我需要做什么？”
  “你可以找他妈妈了解一下情况。至于励之雪跟你说了什么，你可以不告诉她，这也是保密了。”
  “歪理不少。不过，我身边也只你一位专业人士，除了听你的，也别无选择了。”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看我收拾你。”胡泉三伸手去挠她，黎乐竹拼命躲闪。拉扯间，黎乐竹的又宽又闪的手链被挣脱了手，那里，蜿蜒爬行着好几道长短不一的疤痕，怵目惊心。
  胡泉三欲开口询问，但喉咙像被卡住似的，出不了声。黎乐竹捡起手链，归附原位，若无其事一般。空气凝重，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窗外车来人往，川流不息。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谁也不会为谁而停留。
  “说说你吧，你还好吗？”胡泉三打破沉默。
  “我？老样子，出院了。就好好养着呗。不发作起来一般也不疼。”她站起身，摊开手。“你看，不是好好的吗？”
  胡泉三要问的当然不是这个。黎乐竹肯定也心知肚明。只是，她不愿面对，不愿回应。
  “好了就好。”胡泉三嬉笑着，“你要是挂了，真没人能衬托得出我热烈喷薄的美。”
  黎乐竹还是那么美，清澈如水，只是，眼下周有了两片淡淡的青痕，那是长期睡眠不好留下的痕迹。她的下巴愈发尖了，犹如一把刀，能刺疼人的心。胡泉三无奈，面对着最亲近最在乎的人的伤痛，她却无能为力。她只看到鲜血淋漓，却体会不到那是一种怎样锥心刺骨的痛。
  犹记得噩耗传来时，她甚至不敢给黎乐竹打电话。在巨大的痛苦前面，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轻飘，她唯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一个伤者，唯有将伤口暴露，经过医生的检查包扎治疗，他才有痊愈的希望。而有些人，却选择将伤口重重隐藏，不让任何人瞧见，连自己都不愿去面对，那只能任由伤口溃烂腐败，从而引起更严重的病征，乃至赔上x命。而黎乐竹，很显然属于后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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