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湿冷的地牢里，铁链解落声清脆响起。
  “杨仁！你儿子来看你了！”一声青雉的吆喝，来自一位十七、八岁身穿青蓝衙役服的少年。
  蜷缩在角落里狼狈不堪的男人有些木讷地抬起了轻颤的眼，在看到儿子的那一刻立即激动起来——“卓、卓儿……”
  声音暗哑，像家里老旧机杼粗砺残弱的呜鸣。
  杨仁起身拖着脚链想朝儿子走去，未走几步朝摇晃着栽倒在地，痛苦地攥住了地上干草。
  小杨卓急忙推开牢门冲过去扶起杨仁：“爹！爹你怎摸了？！”
  薄衣浸血，十指乌红，脚伤惨重，这是怎么了？
  “爹没事，你……你怎么进来的？”
  “系衙役哥哥兜兜（偷偷）带我进来看你的，他说可以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小杨卓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了牢门外的衙役。
  少年衙役别扭地移开了目光，“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好聚好散。我去外边把把风。”
  “谢谢衙役哥哥！”由衷感激少年后，小杨卓将头转向爹爹，“爹，介到底系怎摸肥系？他们都说你杀了银，娘已经在官府闹了两颠了，但系一点用都没有……娘说，你明颠就要被处洗（死）了……”小杨卓说着说着忍不住抽噎起来。
  “卓儿……爹没有杀人。”
  “儿子当然信你，我们系一渣银（家人）啊！可为什摸他们都说，爹你承认了……”
  “爹没办法，他们见对爹用刑无法，就拿你们威胁爹，说若爹再不认罪，就把全家人抓来一起受罚……罪爹认了，可是爹什么都不知道。”
  “那日爹去到城北西巷去给张大娘送菜，路上偶遇一名小姐被一个富家子弟带着人动手动脚。爹实在看不过眼便上前制止，结果被他们一群人狠狠地打晕了过去。”
  “爹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押到了官府，旁边竟然是那位小姐的尸体……那个富家子弟指控说是我强抢民女后杀了人，好在被他及时发现将我这凶犯绑来了，这……这实在荒唐啊！”杨仁愤懑地揪碎了地上枯草。
  “可惜人死无对证，爹罪责难逃……爹还听说，那位小姐是某位大人家的千金，爹不怕死，爹最怕的，就是连累到你们啊！”
  “爹，怎摸废介样……不要洗，我们家不能没有你，呜呜呜……”
  残损却依旧宽厚的手掌轻轻抚上小杨卓的头：“卓儿乖，男儿有泪不轻弹，咱们不哭！爹最遗憾的，就是不能看你和你哥好好长大。爹还怕你娘日后辛苦，你替爹转告她，她是个好女人，若是可以，就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呜呜呜……”小杨卓一边拼命抹着眼泪，一边泪流不止，泣不成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
  “喂！破小孩！快藏起来，知府大人来巡牢了！”
  “愣着干什么！快！来不及了！”
  少年不满地拎起地上的人，将他拖到了地牢尽头的拐角处。
  放下他后，少年蹲下与他对视，将食指竖起抵在了唇上——
  “嘘！你呆在这里，不准出声，不要动！”
  小杨卓看着衙役哥哥漂亮的眼睛，害怕地点了点头。
  衙役犹疑片刻，摸了摸他的头——
  “喂，别怕，有我在。”
  ……
  地牢空旷，衙役哥哥与前来之人的对话被瑟缩在角落里的小杨卓听得一清二楚——
  “洛司谦，你在这里做什么！谁给你的胆子开牢门？！”
  “回大人的话，小的见这罪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怕他死了晦气，就取了钥匙擅开牢门探视，小的鲁莽，忘了请示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死了吗？”声音出于第三个人，不同于一开始那道愠怒责问的男声，这个男人的声音淡漠森冷，不怒自威。
  “禀丞相，还没。”
  “嗯。他这条贱命，可不能今天丢了。明日问斩由唐大人亲自执行，唐千金惨死，官府这边，需要给他个交代。”
  “小的明白。”
  “臭小子！给我看好了这恶犯！还有，别再给我蹬鼻子上脸坏了这里的规矩，你若再胆敢自作主张擅自行事，定有你好苦头吃！”
  “是。大人海量，小的日后定长教训！”
  “刘知府，本相一时口渴难耐，人也看过了，不如带本相品品你这儿的好茶如何？”
  “丞相说笑，小人这儿哪有什么好茶……不瞒您说，知您要来，粗茶几盏早已备好，若您不嫌弃，小人这就带您前去解渴……臭小子，在这好生看着，若有什么闪失，拿你是问！”
  “是！”
  两阵缓慢而渐远的脚步声，清晰在幽暗的地牢里。
  小杨卓出于实在好奇，轻颤着探出了窥视的脑袋。
  灰暗里，接近尽头处，是两个中年男人一黑一红的身影，一个高贵倨傲，另一个点头哈腰。
  小杨卓就这么紧紧盯着二人。
  忽然间，黑衣男人转过头，目光森冷，准确无误的打落到了他所在的方向。
  被发现了！
  小杨卓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慌乱缩回角落，出于害怕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头。
  耳目闭塞下，是一阵难熬的寂静。
  片刻后，响起了一阵即便他自欺欺人也难以遮掩的脚步声。
  起起落落，在他心里打着惶恐不安的鼓。
  近了……
  又近了……
  一团黑影覆盖下，小杨卓感觉到有人沉闷地站在了自己跟前。
  他惊恐地抬起湿润的眼，目光所及处，是衙役哥哥紧锁眉头凝视着他的脸。
  所有的不安，在看到少年好看眉眼的那一刻，尽数碎散。
  “喂！破小孩，人都走了，别怕了！”
  “嗯……”
  “刚才为了不坏事，你爹被我敲晕了，不过他没什么事，你放心吧！”
  “嗯……”
  “看你穿得这么寒酸，定是来自山里乡下吧……你爹这命，被楚相玩弄于手掌，阎王爷怕是收定了，我看你和你娘，还是乖乖回家，别再来这白费力气了。”少年略为不忍地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什……什摸意西？”
  “那日赵大人在官府里与赵二少爷起争执，我无意间听到了些墙角，摸索出了点事情大概。”
  “唐家三小姐平日低调几乎足不出户，赵二少不认得她，将她误以为普通民女强绑回家毁了清白，事后那唐家三小姐饮恨上吊自尽，死不瞑目。赵二少知道自己害了人，心下恐慌，找他爹商议下策，正好碰上了楚相到赵府做客，被知悉了丑事。”
  “赵、唐两家大人皆为奸臣，忠于楚相。楚相认出了唐家三小姐，为防内部分裂便徇私舞弊，献计将罪责栽赃给了被赵二少同样绑回家想要加以教训的你爹。楚相位高权重，有他操控，你爹怕是难逃一死……”
  “说来好笑，昨天我还碰到唐大人与赵大人一同喝茶，感激赵二少帮他抓了残害爱女的凶手呢……真是可怜了唐三小姐，黄泉之下要看着亲爹给毁了自己的赵家赠礼言谢。”
  小杨卓呆愣愣地傻在原地，眼泪直流。
  衙役哥哥的话他当时并不能全数听懂，但他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并为即将到来无法改变的噩梦而难过，小小的身躯，五脏六腑撕裂得生疼。
  几年后他幡然领悟，爹爹无辜的命被那些身份高贵的人所牺牲，用以掩盖自己的过错，维护自己高枕无忧的生活。
  为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他们身份低贱，渺小如蝼蚁，命便可以不是命吗？
  “破小孩！别哭了，此地不宜久留，我掩护你出去，你快跟紧我！”
  后来衙役哥哥还说了什么，统统没有入他的耳，他沉溺在那无望的悲伤里，难以自拔。
  随着衙役哥哥如履薄冰、四面楚歌般掩护着他脱离地牢，小杨卓渐渐走出了昏暗，触碰到了刺眼且冰冷的光。
  “还好，现下这里没人。破小孩，跟紧我！”
  衙役哥哥略微欣喜地嘱咐。
  他们方走两步，背后猛地传来一声厉喝——
  “想去哪儿？！”
  小杨卓心下一沉，僵硬转头，果真看到了一黑一红的身影。
  “刘知府，我就跟你说了，地牢里有脏老鼠腥味。看，脏老鼠这不是被你的人带出来了吗？”
  楚晔目光玩味又阴鸷地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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