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家世 (下)
作者:西元的伊南娜      更新:2021-04-05 05:24      字数:7884
  婷婷瞥一眼木案上的食物,澹然道:“大王如果要难为我们,大可以在菜肴里做些手脚,但大王没那么做。”
  白起奇道:“你随便看看就能确定菜肴有无异样?”
  婷婷摇摇头,说道:“我可没那么敏锐的眼力,但倘或有人在菜肴里动手脚,那人心底或多或少都会萌发恶意,而我在此间却未觉察到丝毫恶意,所以我敢确定菜肴绝无异常。”
  白起称赞道:“婷婷厉害!”
  等烤肉和汤羹不再热气烘烘,夫妻俩开始动箸,白起如平昔一样为婷婷布菜。
  用膳完毕,士卒进来撤下餐具,换上香茶。
  过了约半个时辰,驿馆外响起嘹亮的“恭迎大王”的呼声。
  秦王嬴稷身穿便服,轻裘缓带,阔步走下辂车,一径进馆,到了白起夫妇所在的大厅。
  白起夫妇依礼参拜,嬴稷平和的道了声“免礼”。蒙骜领士卒端来温酒与酒具,之后嬴稷屏退众人,只留蔡牧在厅内伺候。
  “白卿家,小仙女,今日的膳食可还合你们的口味?”嬴稷蔼然问道。
  白起回答道:“多谢大王恩赐肴馔。”
  婷婷也道:“菜肴很是美味,多谢大王圣恩。”
  嬴稷笑道:“寡人在宫里也用过了膳食。吃饱喝足,更易于集中精力详谈要事。”话音一落,敛容危坐。
  白起原先就料到这层,说道:“微臣夫妇恭听圣略。”
  嬴稷肃然道:“白卿家,寡人问你一个问题,你须如实答复,不得有任何欺瞒。”
  白起道:“微臣决不欺君。”
  “善。”嬴稷颔首,跟着便问,“白卿家,若要你从此销声匿迹、遁世隐居,你可愿意?”
  婷婷一呆,喃喃低语道:“这么巧吗?我和老白刚谈过这件事,大王现在也来问老白?”不禁抬眸望着白起。
  白起朝婷婷微笑道:“无论与谁谈论此事,我的言辞和心意都是同样的。”说着握住婷婷的小手,转过脸庄严的看向嬴稷,答道:“只要与内子在一起,微臣乐意销声匿迹、遁世隐居。”
  嬴稷长眉轻搐,脸上似笑非笑的道:“寡人虽然早已猜到你是这般心思,但你竟答复得如此爽快,寡人仍是颇感意外。销声匿迹、遁世隐居,这便是要你舍弃全部权力声威,你当真不在乎么?”
  白起道:“权力声威本非微臣志趣,微臣当然不在乎。”
  嬴稷唇角略微上扬,轻哂道:“寡人倒觉着,你应当好生的掂掇权力声威。你的家世渊源,可是非同寻常的。”
  白起淡定的道:“微臣幼时曾由先父告知,郿邑白氏原是大秦贵族,但绵延数代后逐渐衰败,到微臣曾祖那一辈已与庶民无异。”
  嬴稷问道:“你父亲可有告诉你白氏始祖是怎样的贵族?”
  白起道:“先父未说。”
  嬴稷微微一笑,道:“兴许你父亲并不知晓个中详情,这也难怪,毕竟寡人也是新近才了解清楚了你们家族的源流。郿邑白氏的始祖确是大秦贵族,而且是一位身分非凡的贵族,他便是四百多年前大秦武公的嫡子,公子白。公子白深得武公厚爱,被武公立为储君,然而武公薨逝后,群臣却拥立武公之弟登极,武公之弟即是我们所知的德公。公子白与国君之位失之交臂,最后在封地平阳终老,他的后世子孙以‘白’为氏。白卿家,这就是你们白氏的来历。”
  德公夺位这段历史,蔡牧是听说过的,但从未料到与白起相关,此际听嬴稷娓娓道来,他很是惊讶,心中暗叹道:“原来武安君是王族后裔呢!”
  婷婷一贯爱听故事,这样“命运无常”的故事,她自然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听完之后,她除了替公子白惋惜,倒也无其他念头。
  而公子白的后嗣白起却是一脸淡漠,仿佛公子白的经历与他浑无干涉,向嬴稷抱拳道:“多谢大王告知微臣家史。”
  嬴稷道:“你现在晓得了自家始祖是公子白,不妨再仔细斟酌一番,想想是否还甘愿销声匿迹、遁世隐居。”
  白起却丝毫不假思索,坦直答道:“微臣主意不变。”
  嬴稷诧异得呆住,好像是见到了一个稀奇的怪物。隔了良久良久,他沉声问道:“白卿家,你听闻了公子白的事,心里就没一点波动么?”
  白起漠然道:“那是几百年前的旧事,微臣无需挂怀。”
  嬴稷眉头稍皱,脸上泛着一丝微妙的笑意,道:“白卿家,大秦国主之位,本是你祖先公子白的,倘或当年群臣遵守武公遗旨,让公子白继位,那么今日做秦王的就可能是你,而非寡人,你今日纵使自寡人手中索回王位,那也算是物归原主,合情合理。”
  “大王……”蔡牧面青唇白,腿脚发软,“噗通”跪了下来。
  嬴稷之言,虽是平心易气的道出,却关乎国家最要紧的王位之争,这其中包含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皆不堪想象。
  白起面不改色,道:“大王,微臣素无称王称霸之心,亦无谋政治国之才,不可为一国之君。”
  嬴稷追问:“你也不为家族考虑吗?你不想复兴白氏的权势?”
  白起道:“万事万物,盛衰自有天理命数,白氏既已衰落了几百年,今日再苛求复兴,甚无谓也。微臣一生戎马疆场,为大秦立下战功,虽未必契合先辈之愿,但微臣自觉无愧于白氏,先辈同辈如有谴责,微臣全然不以为意。”
  这席话说毕,他回首看了看婷婷。只见婷婷灵动的乌眸澄澄闪光、脉脉含情,如是在婉然柔语:“不管有多少人谴责老白,我都向着老白、陪着老白。”他顿时倍感温馨,笑着对婷婷点一点头。
  却听嬴稷长声一叹,似感慨、似惆怅,道:“白卿家可真是豁达洒脱,不像寡人,寡人万分珍重权势。”
  白起恢复庄肃的神情,朝嬴稷抱拳一揖,道:“大王,这只是人各有志罢了。微臣冷待诸事,但微臣却有一位万分珍重的人。”言及“万分珍重的人”这六个字时,他又回首,深邃透亮的双眼温柔的看着婷婷,显然婷婷即是他说的“万分珍重的人”。
  婷婷自是懂得白起之意,雪白的小脸上笑色明媚,娇丽无伦。
  嬴稷眼观白起夫妇的恩爱之状,脑中突然一阵迷乱、遐想活泛:“若小仙女与我情爱绵绵,我会不会也如白起一样,对权势淡泊、全心珍重爱人……”但遐想究竟是遐想,嬴稷作为老谋深算的国君,岂能沉湎遐想、认不清现实?
  嬴稷定下心神,庄重的道:“白卿家,你素昔品行刚正、言出如山,今天你既然亲口表明心迹,寡人就相信你绝不会反复不定、出尔反尔。”
  白起抱拳一揖,道:“多谢大王信任,微臣夫妇愿从此遁世隐居。”婷婷跟着夫君行礼。
  嬴稷凝望白起夫妇,目光渐渐黯淡,喟然道:“寡人明白,你们夫妻俩本不该受此待遇,可寡人又委实无可奈何。所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寡人是大秦国君,是大秦最高的权威,全国臣民皆须唯寡人马首是瞻,可偏偏大秦除了有寡人这个国君,还有一个深得臣民崇仰的‘战神’武安君,偏偏邯郸之战的战况又印证了国君决策失当、武安君见略准确!目今国情,大秦境内物议沸腾,武安君的威信已胜过了国君,诸侯也有趁机煽风点火、分崩秦国之形迹,此般形景,任何珍重权势的国君都会狠下杀手、巩固威信、平定社情,而寡人恰是这样的国君,因此寡人必须处决白卿家。”
  白起平静的道:“但大王并不想真正处决微臣,仅是让微臣遁世隐居,对外便制造假象,谎称微臣已伏诛。”
  嬴稷颔颐,苦笑道:“白卿家功高震主,又因邯郸之战屡次犯颜极谏,寡人对白卿家确有无穷的怨恨!可邯郸之战的劣势及随之产生的国内物议,归根结底,也是寡人咎由自取。寡人念着帝王尊严,不肯向臣民认错,心里却知不该将一己之过归罪于白卿家。”
  话至此处,他的眼神倏然充满柔情,痴痴注视着婷婷,续道:“况且,寡人在很多年前曾应承小仙女,无论白卿家犯了什么事、触怒寡人,寡人务必宽饶白卿家。寡人对小仙女许下的承诺,一生不渝。是以,寡人今次也要宽饶白卿家,断断不可杀害白卿家。”
  婷婷耳闻嬴稷之言,讶然愣住:“这个承诺是……三十六年前的了,大王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她自己记性本差,之所以记着这是三十六年前的承诺,全因事关爱人白起,但她彼时讨取这一承诺,只为应对彼时的情境,绝未料想到嬴稷竟在三十六年后依然恪守旧诺!她一刻感动无已,眼中珠泪欲滴。
  嬴稷继而道:“寡人思来想去,认为让白卿家遁世隐居乃是一个折中之法,但寡人也不确定你和小仙女是否愿意隐居,今日安排此次会晤,便是要确知你俩的意向。现下寡人完全安心了。”
  白起夫妇向嬴稷叩拜:“多谢大王宽仁。”
  嬴稷笑叹道:“唉,实是寡人应当感谢你们。”
  白起道:“大王之谢,微臣夫妇承当不起。但微臣有一事相求,盼大王应允。”
  嬴稷略一思忖,道:“可是邯郸之战的事?”
  白起答道:“正是。”
  嬴稷淡淡的笑了笑,不疾不徐的说道:“寡人昨日已派快马赴邯郸通知王龁,许他便宜行事。”
  白起和婷婷均顿有如释重负之感,两人深深一礼,道:“大王英明。”
  礼毕,婷婷小声问白起:“老白,我们已决意隐居,那就不能去阴密了,我们该去哪儿呢?”
  白起潇洒的笑道:“婷婷喜欢哪座山,我们就去那山中隐居。”
  婷婷细眉颦蹙,道:“我们游览过的山虽有不少,但我从没思考过自己喜欢哪一座……”
  嬴稷眼含笑意、殷切款款的道:“小仙女,我已帮你们打点好了。我两月前估量着恐怕难免今日局面,便命人在终南山僻静处修建了屋舍,供你们居住。终南山离咸阳很近,只一百五十里,骑马或乘车半日可至,将来小仙女若想与朋友相聚,我张罗起来很是方便。”
  这一席话说出来,婷婷又惊又喜,仰起脸怔怔望着嬴稷。
  嬴稷郑重的道:“只要小仙女知会我一声,我一定带着希儿、阿珩、柱儿他们进山。”顿了一顿,他笑颜更浓、更真挚,道:“我初有此计时,很担心小仙女厌恨我,终将另择住地,然而经过昨天恳谈,我知道小仙女一直当我是亲友,那么小仙女应该会接纳我的这番安置吧?”
  婷婷用力点头,泪水夺眶而出,秀美的面庞上却是笑容明丽、艳若朝阳,道:“多谢大王!臣妇今后还能与亲友们相聚,真真是太好了!”
  嬴稷看到婷婷笑得这么灿烂、这么欢欣,他也兴奋得不得了,一瞬骤感全身轻飘、悠悠荡荡,恍惚浮在云端,缓声道:“是,小仙女高兴,真真是太好了!”喜悦至极,忍不住双目垂泪。
  婷婷又对白起道:“老白,我想在终南山隐居,你意下如何?”
  白起轻擦婷婷的眼泪,温柔笑道:“婷婷想去哪儿,我就跟随婷婷去哪儿!”
  婷婷粲然。
  便在这时,徐飞在大厅门外道:“大王,老夫给武安君夫人送汤药来了。”
  嬴稷骇异道:“汤药?什么汤药?小仙女病了吗?”他不敢耽误婷婷服药,立即叫蔡牧去开门。
  徐飞捧着托盘走进来,向嬴稷行参。嬴稷摆手道:“别多礼了,快把汤药给小仙女。”
  徐飞将汤药放在白起夫妇身前的木案上,白起端了陶碗,摸着不烫手,才递给婷婷饮服。
  嬴稷一脸歉仄的道:“我不知小仙女身体欠安,若我知情,我就该让小仙女在咸阳安顿养息,万万不能令你们今日启行!”
  婷婷喝完汤药,用帛巾拭了拭丹唇,欠身道:“大王勿忧,臣妇并非染恙。臣妇是怀了身孕,这汤药是徐医师配制的安胎药。”她之前隐瞒怀孕之事,是不愿让朋友多增烦忧,但此时嬴稷深切自责,她心有不忍,故坦白相告。
  嬴稷吃惊道:“什么?小仙女你有身孕了?”
  婷婷垂眸浅笑,道:“臣妇从前身子受过伤,多年来未能有孕,直到服用了大王恩赐的人形赤葛和鲛珠粉,才渐渐调理安康。臣妇和夫君诚然要感谢大王恩赐灵药。”言讫,携白起一道朝嬴稷叩拜。
  嬴稷脑内思潮翻腾,以怪异的目光瞟了白起一眼,忖道:“白起这家伙,这年纪居然还……”在他心中,婷婷是小仙女,自然长生不老,但白起即使外貌也无衰迈之状,却终究仅是一介凡人男子,该老还得老,此刻他知白起似乎亦未真老,不由得十分纳罕、十分羡慕!
  不过他很快又且喜且忧起来,喜的是婷婷总算实现愿望、将为人母,忧的是婷婷能否顺利诞下孩儿,温言道:“小仙女,你怀着身孕,冒寒出行也是不稳妥的,这仍是我的不是。好在终南山离杜邮近,我们马上出发,我带你们去住所。那里的家具一应俱全,取暖的火盆、炭炉也都一早备下了,你住着定然舒适。”
  白起夫妇拜谢王恩。
  于是众人即刻动身,嬴稷坐入辂车,白起夫妇、徐飞、司马靳、杨端和也乘上各自的马车。五十名虎贲武士和一百名士卒由蒙骜总领,护卫车队。
  车队向南而行,白起夫妇临窗观景,但见天地白茫茫一片,无一个路人。
  “大王早就派人封锁了道路。”白起随口说道。
  婷婷微笑道:“机密之事,当然不可让太多人知悉。这趟随行的虎贲武士和士卒,肯定也是大王事先精挑细选的,确保不会走漏口风。”
  白起揽在婷婷腰间的双臂收得愈紧,笑道:“婷婷说得对!”
  辂车门窗俱阖,蔡牧给嬴稷奉酒,弯腰笑道:“恭贺大王!”
  嬴稷微微生笑:“哟,你也这么高兴啊。”
  蔡牧率直道:“大王,您是小的最崇敬的君王,武安君是小的最钦佩的英雄,您和武安君意见不合的时候,小的天天忧心,现下您俩冰释前嫌,小的无比高兴!”
  “恩。”嬴稷高举金爵,饮干醇酒。
  蔡牧伏身叩首,道:“寻常君王,绝不容武安君这等功高望重、又不畏圣威的人物存活,大王真是仁慈圣君、千古无二!”
  嬴稷悠悠的道:“寡人答应过小仙女要宽饶白起,寡人决不能对小仙女食言。何况白起有小仙女帮衬着,寡人也自知没法轻易杀他。”
  蔡牧道:“武安君的武艺已然了得,再加上武安君夫人,恐怕一支军队都制服不了他俩。大王方才不带护卫,与他俩咫尺相对、泰然叙谈,此等勇气,令人敬服!”
  嬴稷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圆璧,笑道:“寡人当然是泰然的。小仙女视寡人为亲友,断不会加害寡人,若白起胡作非为,她也必会阻止。”
  蔡牧笑嘻嘻的道:“是也!”他往嬴稷爵中添满醇酒,小声道:“大王,小的好奇,大胆问一问您。今天您的心事顺利了局,您原先有几分把握?”
  嬴稷道:“凭寡人多年来对白起的了解,有两分把握,凭小仙女亲口说白起不贪权势,再多两分,凭冉舅父当年的保证,又多两分。”
  蔡牧扳着手指道:“一共六分,那还有四分呢?”
  嬴稷双唇一抿,道:“还有四分,需要赌一把。六分赌四分,寡人是敢赌的。”他稍稍昂首,冁然而笑:“寡人赌赢了!”
  傍晚,车队抵达终南山北麓,蒙武已在山口等待,车队跟着蒙武进山。
  嬴稷为白起夫妇选择的住处甚是隐蔽,因而蒙武须依据地图带路。若无地图指引,终南山崇峦连绵,地形错综险峻,人在山中极易迷途。
  *
  这一天过去,诸务了却,次日早晨,嬴稷率众返回咸阳。
  到了王宫,嬴稷仍不召集群臣廷议,只派人往全国各郡县宣告:“武安君犯颜,有罪,奉旨自裁,以明法度、正纲纪。王念其功勋,留其爵位封号,弗诛眷族,弗没食邑。”
  太子柱收到这一消息,惊怒交迸,立马便要进宫找嬴稷理论,他自寝殿内狂奔而出,匆促之间竟连鞋履也忘了穿!芈婧、嬴子楚、吕不韦都来拦阻,却是拦之不住!
  太子柱奔至华阳宫正门,猝然一个趔趄,跌了一跤。芈婧等这才追上,但见太子柱的右足底似是被地面石子划伤,鲜血直流。
  嬴子楚连忙去唤医师。芈婧扶着嬴柱,潸然泪下道:“阿柱,你镇定些!武安君出了事,我们都很痛心,但你也不能就这样去见父王啊……”
  太子柱腮肉抖动、目光呆滞,喃喃道:“为何……为何父王突然处死武安君……美人小姐姐,她怎么样了……她那么爱武安君,会不会……会不会……”他不忍心猜测,蓦的抬眼瞪视吕不韦,喝道:“吕先生!本宫听从你的建议,一直按捺着没规谏父王,可为何武安君犹然难免此祸!”
  吕不韦伏地顿首:“天威难测,小人实难事事料准,求殿下恕罪!”
  太子柱沉吟了会儿,脑中越来越胀,哭嚎道:“都怪我!定是我昨天送美人小姐姐和武安君出城,引父王动疑了!”
  芈婧劝道:“阿柱,你别胡思乱想……”
  忽然,众人头顶响起一个古怪的声音,尖叫着:“莫哭,莫哭!”
  众人不自禁的仰首,见一只大鹦鹉、一只大雕鸮正在空中徐徐盘旋。
  “啊,是美人小姐姐养的大凤和大鸮呀!”太子柱高声惊呼。
  大鸮慢慢的飞低,双爪轻轻投落一枚大红花结,太子柱伸手接住。
  芈婧定睛审视那花结,道:“这是美人小姐姐做的花结,这个样式是‘平安结’,美人小姐姐教过我。”
  “平安……平安……”太子柱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哀如死水的心海渐渐有波澜泛漾。
  他又举目向大凤、大鸮望去,欲询问一些事,大凤、大鸮却振翅高飞,转瞬没了踪影。
  *
  且说张禄听闻昭示,心中颇为欣喜,但同时又有些许困惑忐忑,遂进宫陛见君主。
  嬴稷正伏案批阅奏章,索然的道:“先生的顾虑皆已了却,而今又有何事?”
  张禄低眉垂目,拱手道:“大王赦免武安君眷族株连之罪,实属仁义!”
  嬴稷淡淡的道:“恩。”
  张禄抬眼偷瞟嬴稷,踌躇须臾,嗫嚅道:“大王,武安君夫人是否尚在人间?”
  嬴稷霍的昂头,道:“自然。寡人言明‘弗诛眷族’,武安君夫人当然安好的活着,先生何须多此一问?”
  张禄躬身道:“众所周知,武安君夫妇极是恩爱,微臣原本以为,武安君一死,武安君夫人势必殉情。”
  嬴稷道:“武安君夫人洵然重情,但她现已怀了武安君的骨血,故不能轻生。”
  张禄忖思:“这确实合情合理。”又问道:“大王,您如何安置了武安君夫人?”
  嬴稷冷冷的一笑,反诘道:“寡人所行之事,莫非得一一向张禄先生汇报么?”
  张禄股战而栗,忙伏地磕头,道:“微臣絮叨,乞请大王恕罪!但微臣……微臣担心,武安君夫人武功高强,万一她想为武安君复仇,大王恐有危险!”
  嬴稷朗声道:“寡人不惧!”
  张禄心惊胆寒,不敢再多言。
  一个月后,秦国全境皆晓武安君获罪之事。秦人痛惜武安君,悲愤填膺,但逝者已矣,秦国律法又极严,境内无人造乱,众官民只虔诚祭祀武安君,以表缅怀。
  此时在赵国,秦军主帅王龁收到圣谕,可“便宜行事”,当即领军离开邯郸,撤往赵军军力较弱的汾城。
  赵王赵丹闻秦军退去,旋又获悉秦王赐死了武安君白起,兴奋得狂声大笑,振臂欢呼道:“天佑赵国!天佑寡人!”
  平原君赵胜轻叹口气,道:“可惜白起轻易就范,竟不发难。倘使他能起事反抗秦王,秦国必定分裂,那才是我等最企盼的局势!”
  赵丹也唏嘘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不让秦国分崩,我们也无可奈何。”
  他缓缓转身,面朝西方,微红的双眼中落下两行泪水,惨然笑道:“至少现在白起死了!我们为永眠于长平的将士、为括兄……报了仇了!”
  *
  秦军到了汾城附近,力战夺城,军队进城御寒休整。
  一个月后,春暖花开,汾城秦军养精蓄锐毕,大张旗鼓的反攻三国联军。双方激战两役,秦军两役皆胜,联军被斩首者六千、被逼入大河溺毙者二万。之后王龁又与数月前攻克魏国郑邑的张唐会师,两支军团合力夺取了赵国宁新中。
  秦军放弃强攻邯郸,改攻其他城邑,立即恢复惯常之锐。
  这期间只发生一桩变故,便是郑安平在一次迂回策应作战中,领两万五千兵马在山地迷了路,误入赵军包围圈,郑安平无能指挥士卒突围,又贪生怕死,等不及援军到来,竟尔率众投降!须知秦国建国至今五百余年,在战事中虽有败绩,却从未出过降将,郑安平乃是破天荒的首例降将!
  战报传回咸阳,张禄人在相府,听说“郑安平降赵,获封武阳君”,震骇得岔气胸痛,猝然两眼翻白,昏厥了过去。
  直至半夜,张禄才在医师尽心治疗下醒转,他也顾不得休息养病,匆匆进宫,布服免冠的长跪在大殿外。
  辰时,秦王嬴稷召集群臣上朝,众官员自张禄身旁经过,嘴上不说什么,却无一不向他投去鄙夷憎恶的目光。
  张禄俯着首,自不能看到众人的神态,但众人何情何状,他猜也猜得到。
  这般的耻辱,简直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魏齐携众朝他便溺,令他苦不可言。不同的是,那时是魏齐等人恶意施暴,而这次却是他自作自受。
  大殿内君臣廷议,太子柱、蒙骜等重要臣僚均请嬴稷依法惩办张禄。按照秦国律法,武将降敌,当诛三族,举荐降将者与降将同罪。郑安平的举荐者恰是张禄,郑安平降敌,张禄也要受到“诛三族”的严惩。
  对于郑安平叛国辱军的行径,嬴稷固然恼怒,但张禄是他一手提拔的相国,他也不便一举扼杀,遂以朝廷不能连失两名重臣为由,网开一面,先让张禄戴罪立功、瓦解诸侯合纵。
  嬴稷又下旨犒赏伐赵、伐魏的将士,并将宁新中改名为安阳,令秦军在安阳附近的大河河段修建桥梁,为往后的战事预备。
  散朝后,嬴稷到蒹葭殿与希儿共膳。嬴稷轻执希儿之手,微笑道:“形势已稍安,我们择日去终南山探望亲友。”
  希儿双眸凝泪,温婉的笑道:“谨诺,多谢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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