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倾谈 (上)
作者:
西元的伊南娜 更新:2021-04-05 05:24 字数:3697
入冬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咆哮的朔风卷着鹅毛大雪,横扫邯郸城内外。
秦军迫于秦王的攻城御旨,不得从邯郸左近撤离,仍在风饕雪虐的山野中驻扎,景况十分艰苦,士卒病倒者甚众。
赵、魏、楚三国联军看准秦军受难,合力向秦营发动猛攻。
秦军人数不及联军,天寒与疾病又大大损减了秦军的战力,几场交锋下来,秦军连连退却。
王龁万般无奈,只得不停派信使回咸阳告急,恳求秦王嬴稷施恩,允许军队便宜行事。
*
自子月中旬始,秦王嬴稷几乎每天都接见战地来的信使,信使们翻来覆去皆是陈述秦军的惨况。
到了丑月,信使犹然络绎不绝,同时国内各级官员也纷纷上书,劝嬴稷勿再强攻邯郸,又请求嬴稷珍重贤臣、恢复武安君白起的职位。
嬴稷心情沉重,连续数日免去朝议,只在高乾殿处理政务。
这天,他阅毕北地、黔中两郡郡守的谏书,仰天长叹:“连偏远的北地郡、黔中郡官民都抗议寡人之令!战事不利、物议沸腾,寡人竟似陷入内忧外患之局!”
张禄俯身一拜,道:“战事不利,原因繁杂,但物议沸腾,却系武安君一人所致!赵贼负约,大王兴师灭赵,本为合理之举,朝野官民纵忧虑战事,却绝不敢妄议大王宸断,而今大秦官民如此胆大妄为,正是因为周知武安君曾公然反对大王,众人种种呼吁,名为上谏国主,实则俱是趋附武安君!眼前形势明朗昭然,秦人心向武安君、不向大王!倘或大王依旧宽容姑息武安君,朝野必将大乱!微臣恳请大王当机立断,及时消除祸患,挽回威信、安定国情、稳固王权!”
嬴稷双眼中寒光凝聚,严声道:“寡人乃是秦王,在大秦境内、以至普天之下,寡人都是无上至尊,寡人绝不容许任何人威胁寡人的权威!”
张禄心下大喜,道:“大王英明!”
嬴稷睨视张禄一眼,倏然嘴角稍撇,冷冷的问道:“张禄先生,寡人命你游说楚王背赵,此事进行得如何了?”
张禄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满怀欣喜之情顷刻间荡然无存,心脏怦怦急跳,答道:“大王,咸阳离陈郢太远,使者往还游说颇费时日,故于今未获楚王答复。”
嬴稷道:“哦,寡人还道先生料理外务非常顺利,因而有余暇替寡人分担内忧。”
张禄紧张得不敢动弹,道:“微臣身为大王之臣,大王的内忧外患,微臣都须辅助大王排解。而微臣认为,内忧与大王的干连更为密切,较外患危急百倍,是以微臣当须先助大王摒除内忧!”
嬴稷朗声道:“先生可真是寡人的忠臣哪!”语气微妙,似笑非笑。
张禄听了嬴稷这句夸奖,心底越发忐忑不宁,忙又毕恭毕敬的道:“微臣得以报仇雪恨,并成就一番事业,全是倚仗大王的恩德!大王是微臣的主公,更是微臣的恩公,微臣必定竭尽智力,效忠报恩!”
嬴稷道:“先生忠忱,寡人了然。寡人今日会给武安君另做安排,先生且回府去吧。严寒季候,先生可要善自保重。”
张禄稽首道:“谨诺,微臣多谢大王关怀!”
嬴稷侧了脸吩咐蔡牧:“召蒙骜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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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末,蔡牧到武安君府传旨,对白起夫妇道:“大王有令,武安君明早启程,不可迟误。”
司马靳、杨端和等人惊道:“什么?之前不是说仲春才启程吗?大王怎突然变卦了?”
白起和婷婷也略感讶异,但夫妻俩毕竟心志恬澹,遂从容接旨。
蔡牧离去后,武安君府的仆役守卫们都围上来,众人皆不知说什么才好,男男女女只是抹泪。
婷婷心中亦充满惜别之绪,难受得眼圈发红、泪凝于眶,但她生怕自己一哭,又使众人愈加悲伤,便努力收着泪水,强颜微笑的温言宽慰众人。
过了片刻,白起扶婷婷回卧房,徐飞捧来一碗安胎药。
“武安君,武安君夫人,老夫有一事相求。”徐飞弯腰行礼,笑容可掬的说道,“老夫想随二位同行,盼二位允准。”
婷婷细眉颦蹙,道:“我怀孕以来,多亏有徐医师关照,方能诸事顺遂,我也希望徐医师继续帮助我们夫妻。然阴密是一座小邑,远不如咸阳物阜民丰,气候也不及咸阳,徐医师年事已高,还是留居咸阳为好,一则咸阳的环境适于颐养,二则徐医师的家人都在咸阳,徐医师不宜远离家人。”
徐飞道:“夫人为老夫设想周全,老夫由衷感激。老夫年纪虽大,身子骨倒还硬朗,不妨碍出行,老夫的老伴儿前年辞世,儿子则自有家业,老夫换个地方定居行医绝无不妥。”
婷婷兀自犹豫不决,道:“可是大王令我们明早就启行,冰天雪地赶路,对徐医师而言太辛苦了。”
徐飞笑道:“夫人忘了吗?老夫也是行伍出身,行伍中人岂有畏惧辛苦的?”
婷婷冁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徐医师了。”
白起也点首致谢:“多谢徐医师。”
徐飞笑着作揖道:“不敢当!老夫要多谢武安君和夫人收留才是!”
午膳过后,白起夫妇收拾行装。
白起虽被贬谪,但嬴稷保留其爵位、亦未下令抄没武安君府的财产,因此白起夫妇可像昔年穰侯魏冉那般,将府中财物尽数随身运走。白起军功显赫、封邑辽阔,武安君府的收入加上国君赏赐、同僚朋友馈赠,财物足足摆满了十间库房。
然而白起夫妇对财富毫无贪念,两人只整理了必要的盘缠、衣服、食物、药材、器皿,以及夫妻俩历年互赠的礼物,还有朋友赠予的一些纪念物品,仅需两辆车就能装运,和魏冉千乘东迁的阵势相比,差距甚大。
那十间库房的金玉珠宝、绫罗绸缎,白起夫妇都留在武安君府。季浚带着几名仆役到库房清点,将数目记录于一卷竹简上,交给婷婷。
婷婷手捧竹简,与白起说道:“今时今日,我们能为将士们所做的诚然有限,这些财帛,我们便全部捐出,资助战事、接济将士家属,老白意下如何?”
白起轻抚婷婷雪白的脸庞,温柔笑道:“就照婷婷的意思办。”
夫妻俩清理卧房时,婷婷又在一个大木箱底部发现一个小木匣,她好奇的打开木匣,见木匣里有一块精雕细琢、花纹华美的白玉牌,玉牌之下垫着一方帛书。
“大王恩旨,可不拘礼法,可凭武力御侮,可调令武将与虎贲卫队,以此玉令牌为信。”婷婷小声读出帛书上的文字,脑中一团迷雾,抬头询问白起:“老白,你可知晓我何时得的这玉牌?这帛书倒是我自己写的,可我完全不记得整件事的始末。”
白起仔细想了想,道:“这是你我成婚那一年,大王赐予你的权柄。彼时曾有权贵欺负你,你虽机智应对、未有吃亏,却到底碍于礼法、束手束脚,所以大王给你反抗权贵的特权,让你可自由的大展拳脚。”
婷婷依稀回忆起当年的形景,皱眉道:“以我的身份,断不该握此权柄,这可是大大的逾制了。我那时年轻,不通晓君臣纲纪,行事也不够持重,只图一刻兴致,是以未当场推却这份恩旨,老白你比我懂事,你怎不拦阻着呢?”
白起笑道:“你当时正高兴,我可不要给你扫兴。再者说,这权柄对你有利,我何必阻止?你见到权贵倚势欺人,肯定会出手教训,这权柄恰能使你免责。”
婷婷道:“‘可不拘礼法,可凭武力御侮’,这两条也就罢了,但是‘可调令武将与虎贲卫队’这条逾制得过分了,你那时竟也没提醒我。”
白起搂住婷婷,道:“‘可调令武将与虎贲卫队’这条,你根本无需动用啊,因为有我在你身边,我不需要你发号施令就会出手护你、助你,你何须再找其他帮手?既然用不到这条,我也就不多言了呗。”
婷婷幽幽叹了口气:“归根究底,是我自己行事不够妥当,怨不得你,而且我还将此事遗忘了数十年,若早点记起来,也好趁早把不该掌握的权力退还。”
白起笑道:“你真要觉着不安,现在退还玉牌也是一样的,反正这数十年里,你也没做过越分的事。”
婷婷点一点头,道:“也只能这么着了。”
是时,蒙骜来到武安君府传旨,白起和婷婷至大厅接旨,蒙骜称秦王嬴稷宣召婷婷入宫。
婷婷向白起道:“正巧,我把物事都交给大王。”
白起紧握婷婷之手,对蒙骜说道:“我陪同内子。”
蒙骜谦和的笑道:“大王料到武安君定要陪着夫人,倒也并不禁止您进宫,但大王有言,您不得与夫人同乘驷马金车,并且大王只见夫人,不见您。”
白起剑眉稍拢,俯首凝视着婷婷。
婷婷莞尔:“没事的,老白安心。”
白起踟蹰了须臾,道:“好,我骑马护送你。”
于是白起夫妇回入卧房整装。婷婷选了一身绯红底色、绣乌黑云纹的衣裙穿上,白起穿一身纯色无饰的黑衣。
白起又为婷婷重新梳了一个简约雅致的发髻,簪上一枝婷婷喜爱的鸿雁白玉簪。
婷婷对发型很是满意,笑赞白起手艺高妙。她瞥见白起衣领一处微鼓,轻轻帮他捋平,纤指不经意碰着一小块硬物,道:“原来是玉佩卡在这里。”
白起将衣领下的一枚鸿雁玉佩摸出,爽朗笑道:“恩,婷婷每次头戴鸿雁玉簪,我也会佩戴鸿雁玉佩,鸿雁出双入对、恩爱不离,就像我和婷婷一样。”语毕,嘴唇在婷婷丹唇上甜蜜一吻。
婷婷雪颊晕红,唇畔含笑,娇艳不可方物。
*
蒙骜在武安君府外候了片晌,白起夫妇携手出来。白起扶婷婷登上驷马金车,然后自己骑上骏马玄海,伴在金车右侧。
其时雪止天阴,北风轻微,寒意不是太盛。婷婷坐到窗边,用金钩挂住挡风避寒的暖帷,笑盈盈的与白起对望。
车队从武安君府行至王宫,径直进入宫门,到达大殿外的陛阶之下。
蒙骜朝白起抱拳施礼,道:“武安君,您须留步了。”
白起点头,翻身下马,至金车下接引婷婷。
婷婷下车后,将披在衣服外头的白色羊毛大氅解下,交给白起,道:“老白,你等我一会儿。”
白起微笑着应承:“恩,我在这里等着婷婷。”
婷婷嫣然一笑,双手捧过一只木匣,旋身举步,端雅轻盈的走上陛阶。
白起翘首凝望婷婷的背影,深邃透亮的双眼不舍瞬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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