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卿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他与她，终是分开了。
  从桃林离开后，他就回到他们在人间生活过的山洞中。
  山下的城镇已不见当初面貌，人间几十年战乱，百姓背井离乡，这里早已没了百年前都城的繁华。
  山上的野兽被捕了个干净，一丝生气也寻不着。洞外的秋千风吹雨淋了几十年，轻轻一碰就化成糟烂一堆。后卿在充满灰尘的山洞中，没日没夜地睡了起来。
  这期间，天界公主和尹白来给他把屋子收拾了出来，又给他带来被褥和换洗衣物。她们离开前，问他还需要什么，他闭着眼说了一个字：“酒”。
  从此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天兵来给他带来烈酒，而天界公主和尹白再也没出现过。
  净末刚离开的那几年，他与战无拘时常聚在一起醉酒。喝多了就睡，醒了再接着喝，有时候实在痛到喝不下、睡不着，他俩就打一架，不用法力，没有武器，只是靠蛮力一拳一拳地打在对方脸上。看着鼻青脸肿的对方，大笑一场，再哭一场。
  后来那个人参精找来，拿着净末当初在魔界被流言所困时，把自己关在房里半个月绣出来的“凤凰展翅”，凉爽说这是净末留下的唯一的东西，给他做个念想。
  后卿看着那个神似小鸡吃米的图案，想起她刚去魔界寻他时、在朱雀殿的绣房里给他绣过一个龙凤呈祥的荷包。当时他觉得丢人，把那个荷包用无明业火烧成了灰。
  没想到她那么精致温雅的一个人，竟然会不擅女红，好丢人的，是不是？对了，她还不认路，每次跟他在一起，只要是她带路，他们总能偏离原定的目的地。
  嘴角泛起笑意，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净末，你怎么好意思跟凉爽说，小鸡头上加个光圈就是凤凰？咱们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脸皮怎么能这么厚？
  摸摸腕上的鲛舍珠，两颗蔚蓝色的珠子紧紧相挨，然后他真的笑出了声。
  人已去，缘已尽，你已归尘，我也变老。
  他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那时的我们有梦想，关于未来，关于爱情，关于回到家乡的旅途。如今我与自己饮酒，酒坛跌碎地上，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战无拘被凉爽拉着出去闯荡世界了，听说他们先是在穿云山住了几年，每日在诈骗寺混吃混喝，最后被智缺打了出去。于是两人就开始拿着一个破锣和一面破鼓，到处给人唱大鼓书，以此度日。
  黄鹂和后姜成亲后，没多久就添了个小魔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们来信说狄勉搬去了魔界、住在朱雀殿里，他和魔王每天都在后花园下棋，每次下到最后都会飞桌走凳地打起来。
  一开始大家还劝一劝，后来魔宫里的人见怪不怪，也就不管了。大家该吃瓜子就吃瓜子，该看戏就看戏，只要及时把花园打扫出来，不要耽误他们第二天下棋就行。
  魔宫后花园里的花已经没人再种了，空荡荡的一片空地上只摆着一张石桌和两方石凳，当年给芙蓉建造的绣楼也被狄勉拆了个干净。为此，芙蓉还跟魔王大闹了一场，非得让他再造一座一模一样的给她。
  自打芙蓉嫁给魔王后，魔王对她宠爱有加，一时间在魔界风光无两。但绣楼这件事她闹得太凶，被魔王废了修为，将她赏赐给最近一次寒食节夺魁的勇士做小妾去了。
  后姜和黄鹂的来信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后卿嘲弄地一笑，这些事与他何干？
  你们现在还能闹、还能勾心斗角，哪一样不是净末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哈哈哈，净末，你连丝游魂都没剩下，倾尽所有去保护的，就是这些人、这些事，值得吗？你值得吗？
  奋力把酒坛往墙上一摔，后卿踉跄着倒在干草堆上。酒气充满山洞，他心里烧得难受，迷糊之间不住用手撕扯着领口，想让自己舒服一些。
  腕处的一颗鲛舍珠突然发出微弱的蓝光，阴暗的角落里幽幽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没有实体，只是一缕颜色较深的空气，看不清样貌和年纪，短暂的出现后立马又回到鲛舍珠中，再次沉睡。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三百年后，后姜与黄鹂生下了第二个儿子。魔王大喜，昭告六界，小魔孙百岁之日便是后姜继任魔王之时。
  魔界送喜帖的魔使来山洞的时候，后卿正面目表情地听着战无拘和凉爽唱着大鼓书：
  咚咚咚咚、锵锵锵锵，
  “那孙悟空大战猪八戒啊……”
  “那猪八戒大战孙悟空……”
  山洞里的摆设依旧如初，满屋酒坛、一堆干草。
  后卿一身粗布衣裳站在酒坛跟前，抱着胳膊听着这两货唱着从昨晚就开始打个没完的猴儿和猪。他俩不停，他也不喊停。他倒要看看他俩到底想干什么。
  战无拘和凉爽没烦、后卿没烦、猴儿和猪也没烦，但是有人烦了。
  腕处的鲛舍珠突然泛起蓝光，这是继三百年前、后卿醉酒后，第一次的异动。
  所有人都愣住了，瞪大眼睛盯住蓝光，生怕是自己的错觉。
  持续了一天一夜的大鼓书毫无预兆地停下，随之蓝光也渐渐消失。
  “唱，接着唱！”
  后卿小心翼翼地把鲛舍珠捧在手心，颤抖着嗓音冲那两个坐在草堆上的人喊出来。战无拘和凉爽回过神，赶紧重新敲起破锣、打起破鼓，继续开唱：
  咚咚咚咚、锵锵锵锵，
  “那孙悟空大战猪八戒啊……”
  “那猪八戒大战孙悟空……”
  又是一天一夜后，鲛舍珠再次泛起蓝光。角落里幽幽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相比三百年前颜色深了许多，只是仍看不出五官、没有实体。
  “闭嘴！”明显被烦到的声音响起，穿透岁月的沧桑，温柔了时光。
  说完这句话，人影似用尽了全部力气，再次回到鲛舍珠中沉睡去了。
  后卿激动到四肢没有力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足够了，这就足够了。
  “回魔界，我有话要问狄勉。”强忍着眼泪，后卿头也不回地对洞口吩咐道。
  “是！”
  送信的魔使单膝跪地抱拳，内心汹涌澎湃。
  当年二太子征战四方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撒尿和泥巴的野小子，这次好不容易托关系应下了这份送信的差事，总算有机会见着二太子的真容了。
  虽然听了一天一宿的猴儿和猪，让他有点恶心，但能见识二太子的魄力，就算再让他听一天一宿也值得！
  听听这话：回魔界，有话问狄勉！
  狄勉是谁？那是个不能惹得主儿！这几百年，魔界光买石桌石凳就将家底花进去一多半儿。饶是这样，魔王都没敢多吱一声，依旧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二太子能说出这话，就足够让他这个小兵膜拜。
  后卿一挥衣袖，他和跪在洞外的魔使立马消失无踪，不出半个时辰就出现在了魔宫。
  朱雀殿内，狄勉正翻看着一块褶皱不平的手帕，帕上绣的是两只乌鸦在水里打架。可能刺绣者生怕将乌鸦溺水的罪名坐实，特意在手帕一边绣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鸳鸯戏水。
  狄勉难得地正经一笑，不含讥讽、没翻白眼。
  “后卿，滚出来。”
  “是。”
  呈半跪姿势被带回来的魔使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这、这怎么回事？他们二太子不是很硬气的吗？为什么现在这么乖巧？！呜呜……他听到了心破碎的声音。
  西厢外，初出茅庐的小兵一脸哀怨地捡拾自己碎掉的玻璃心。西厢内，三百年未见的师徒俩为了共同牵挂的那个人，第一次好好地坐下来喝了杯茶。
  故事，还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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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狄勉第一次来到桃林，桃林外的结界逼得他不敢靠前，只能远远看着结界内一望无际的桃树和偶尔穿梭于其中的鸟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迷心窍，竟真的凭着一个梦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
  昨晚他梦见一团黑气，那黑气震天撼地、所向披靡，正当他羡慕到不能自已时，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桓：想拥有和我一样的力量吗？
  “嗯。”
  “只要你听从我的指令，替我办事，我就让你成为这六界谁也得罪不起的人。”
  “行。”
  与混沌的协议，就此达成。
  他确实拥有了无尽的力量，呼风唤雨、点石成金。他不老不死，但也越来越不喜欢与人接触。
  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那日几十个有点法力的小喽啰给他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连环阵，他一时大意被伤了心脉。如果当时就这么死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为那团黑气办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他已经厌烦了。
  可那个女孩救了他，她不让他死。于是，他俩的命运就牵连在了一起。她为他拿来一块圆圆的石头，说可以助他摆脱混沌的控制，却在最后一刻被妖妇和那个画娘搅了局。
  混沌清洗了他所有的记忆，没有过去，没有亏欠。但那个美好到连头发都像一朵流云的女孩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间。
  子瞳被妖妇生吞之后，混沌就让他杀了两个自称来寻神女的夫妻。为了不引起混沌的怀疑，他听话地杀了子瞳的兄嫂，然后把他们的尸体扔在桃林外，将盘古石塞在那个女人的手里。
  这件事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痛！
  第二次他来到桃林的时候，桃林外的结界已奈何不了他。他进入族长屋居，见到了那个想开启盘古石抵抗混沌的族长。
  慈眉善目的老者像长辈一样教给他做人的道理，劝他一起为苍生而战，但最后还是被他和混沌控制住心神。不是他不敢，而是不想失去子瞳。
  如果当时开启盘古石，子瞳立刻便会灰飞烟灭。像她那样的妖儡，根本不会被容许存活于世。
  混沌说，它有办法让子瞳复生。它真的说过的。
  所以后来，他把所有补偿的念头全都加诸在净末身上，他希望她霸道、不懂事、尽情地耍她大小姐的脾气。可是这孩子，偏偏那么得懂事温柔，就连死后，都用她最后能用的那一丝魂魄弥补了他犯的错。
  子瞳，我爱了你一辈子，你也让我痛了一辈子。如今你的侄女却想让我愧疚一辈子，我绝不容许让这样的事发生！
  这辈子，再也没有人能让我心痛，永远不会！
  五百年后，后卿手握罪与罚，单枪匹马地杀进地狱鬼门。十殿阎罗一起迎战，地狱里恶鬼四窜、怨声载道。
  此一战惊天动地，地狱内伤亡惨重、黄泉路上冤魂爆满，后卿失了一魂二魄、再投胎只能为牲畜。
  直到此刻，后卿才知道此二剑是人间铸剑师以天外玄铁打造，燃烧天神之血耗时百年方才炼成。百年间铸剑之火从未停歇，前后共有四位天神血竭而亡。
  今天，不是他带走净末，就是他把命留在这里陪净末。
  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再让她孤零零一个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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