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古稀的大尹朝皇帝终于还是抵抗不住岁月的侵蚀，某一日贪杯多饮了酒，就一病不起。太医们轮番上九龙殿诊治，都束手无策。躺在病床上的皇帝，一日比一日还瘦，不过数天的光景，仿佛更老了几十岁。病中的人脾气甚是古怪，不要皇妃皇子侍疾，只让一个无名无份的小丫头守在身边。
  永明在九龙殿外，脸红脖子粗地训斥阻拦他的太监和侍卫。九龙殿他从未进去过，但是今天他非进不可。
  “你们再废话，本王一手一个要你们的狗头！”
  不敢冒犯皇子的身体，这些个奴才只好用自己的身子组成人墙，堵住他的去路。河阳王虽然凶，但不久就要离宫，若是激怒了皇帝，他老人家一口气喘不上来，他们连同家人都得处以极刑。
  永明也是动了真怒，抬腿就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太监心口踹过去，那太监哀嚎一声摔落一边，撞在地上都能听见骨头的脆响，于是众人都畏缩地退了一步。连踹带打，永明很快就穿过了九龙殿的宫门。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了正殿，推开虚掩的大门，可里面并没有预料中的浓重药味。他急匆匆地闯过珠帘来到了后面的寝室，只见辉月，那个被霍子鹰从废城关带来的蛮族女人，坐在父亲的床前，手里没有汤药，桌上也没有。但是他再打量床榻上的父亲，已经是皮包骨头了。
  “为什么不让太医进来伺候？为什么没有服侍父皇吃药？”
  辉月没有看他，脸上也没有表情，反问道：“河阳王怎么来了？这心急火燎的样子，好像很担心皇上的病似的。”
  永明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陡然变得十分危险：“你什么意思？”
  “王爷到这里来，不管看到什么情景，都会像刚才那样质问我，为什么不尽心服侍皇上，连汤药都不伺候。那我索性就坐实给王爷看了。”
  满心的着急瞬间被人浇了一桶冰水，永明是气的浑身发抖。他的确是希望继承皇位，但却不至于想要自己的老父亲去死。这个女人，当初就不应该看在子鹰的份儿上救她！
  “王爷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皇上的饮食都是由我负责，为什么才多喝了几口酒就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我动了手脚？”
  永明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是很想知道，你打算怎么答？”
  “当然是捡你想听的答。酒里的确是我动了手脚，不过您确定要我继续说下去，我是如何动的手脚吗？”
  “洗耳恭听。”
  “我不懂那些汤汤水水的奥秘，不过有人懂，有人替我准备好了，我只需要动动手就成。接下来你一定要问我，究竟是为什么。我会这样答，既然三皇子已经是河阳王，那皇位自然是遥不可及了，我要想离开这座牢笼，只有铤而走险。皇上若去了，我一定会被杀死，扔到宫外去。不如我自己先结果自己，倒可以瞒天过海，重获自由。”
  “你想说那人是谁？”
  “这个人是谁，要看河阳王肯不肯帮我一个忙。”
  “帮你把你自己扔出宫去？”
  “正是。揭发我下毒的人是你，动手杀我的也是你，还要亲手把我扔到城外去曝尸荒野。”
  永明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床榻，眉头紧皱，可辉月却了解他在想什么，伸手撩起了床帐说：“你不用担心皇上会听见。几个时辰之前，他已经仙去了。”
  “什么！”好似一个滚雷从头劈到脚，永明险些一跟头栽倒，这种陡然被抽走了魂魄的寒意，让他手足冰凉不受控制。父皇已然去了，就这么去了？他竟然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眼眶里辣辣地好像被烟熏了，止不住地流出眼泪。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哭得像个疯子的样子不会太好看，于是辉月转过了脸去。
  “真的是你动的手脚吗？”
  辉月回过头来端详他发红的双眼，如果她说是，恐怕真的就要血溅当场，而且把她带到京城来的人，每一个都会被这个疯子狠透。她冷静地回答：“不是。但动手脚的人不止一个，如果王爷肯帮我，那这个人就可以是与你毫不相干的那一个。”
  永明紧紧闭上眼睛，泪水就像洪水一般从眼角滚落。在刚刚撕裂的伤口上，再拉上一刀，这种感觉也莫过于他现在的情况。
  “那你可准备好了？”
  辉月点点头，离开皇帝的床榻，再最后看了一眼。她刚一回过头，永明的一双铁掌就冲她的脖子伸过来，她惊惧后退，架上的摆设被她撞得纷纷落地，发出好一阵巨响。永明接着扑过来，她奋力一冲，撞歪了他的身子，然后夺门而逃。
  “给我拦住那个妖女！我要撕了她，生撕了她！”
  河阳王发疯般地吼叫震得九龙殿微微发颤，太监们像仓皇的老鼠一样奔进了寝室，不多一会儿又连滚带爬地出来。
  “传太医！”“鸣钟，该鸣钟啊！”“太医没看过之前怎能轻易鸣钟？”“是那个妖女魅惑皇上，害死了皇上！”
  七嘴八舌，慌乱如麻，整个皇宫以九龙殿为中心，掀起了一股巨大的漩涡。然而站在漩涡正中的两个人，却没人察觉他们异常平静。
  “我刺你的时候，避开要害，你会剧痛昏阙，但不会立刻死，此后就要看你命硬不硬了。一天之后，我会派人去找你。”
  “你不必找我，我可不想再回这是非之中来。”
  “笑话，你若真心想离开，就不必说让我帮你的话。”
  辉月凄然一笑说：“太聪明了有时候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永明没笑，两步跨到一个侍卫身边，拔出了他的佩刀，还没等那个侍卫反应过来，刀尖已经没入了辉月的肚子。
  京城以北的一片荒地是没钱敛葬的穷人的坟场，到处是七扭八歪的墓碑，甚至有些坑里直接扔着草草裹了破席子的尸体。
  陆晋扶着陆明月，在这片乱坟地里艰难地行走，有时还要下到深坑中去翻看那些可怖的尸体。天色渐渐昏暗，他有些着急了，问道：“小姐，这地方太大，根本是海底捞针啊！而且天色晚了，一会儿就连路都看不到了！”
  陆明月不是不怕，她这辈子什么地方都去过，还真就没有去过坟场。如果不是蒙着口鼻的丝巾上面浸透了气味浓烈的薄荷，她现在早就趴在路边吐了。
  “再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辉月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很多都是因为我从旁怂恿，我不能叫她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
  主仆二人在乱坟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着，远远地却听见有动静，隐隐绰绰的仿佛有人影。陆晋打了个寒颤，声音都有些变了：“这乱坟地里哪里来的人？只怕是不干净的东西啊！”
  陆明月却不信邪，说：“谁说不可能没人？你我不就是大活人？再说，我们既然能来这里找东西，别人就不能了吗？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到底是哪路人马。”
  说完她好像也不是特别地害怕了，从乱坟中间飞快地穿过去，果然看到了几个黑色劲壮的男人。看到黑色，她本以为是霍子鹰的人，可是她料错了，正对面抱着一身血污的辉月的男人，她从来没见过。
  “你们是什么人？要带辉月去哪里？”
  这群黑衣人根本对她不理不睬，当她是空气一样径直打算离开。明月哪肯善罢甘休，飞身扑上，虽然知道自己的功夫也许不是对方的对手，但至少也能纠缠一阵子。哪知道人家根本不管她是不是个女人，上来就是两个高大的男人，一个拉住她的胳膊反剪在她背后，一个横腿一扫就将她绊倒在地。等她挣扎着起身时，那群黑衣人早就没了踪影。
  “辉月！”
  坟地里只留下空荡的回音，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明月都再没有见过辉月。不过她一直感觉得到，她还好好地呆在某个地方，该出现的时候，一定会出现。
  接下来，就是一整年的国丧。大尹朝向来崇尚节俭，皇帝大行的国丧礼节本来历代都是能免则免的，但是这一次大有不同。因为皇帝大行的同时，皇后也薨逝了。
  生不同时，死却同期，说起来也算是一种福分。
  只不过这样一来，多少被搅扰地浮泛起来的东西又要沉下去，变成暗流涌动。太子暂不能登基，侧妃自然也暂不能迎娶，河阳王离宫但却可以不必离京，他自愿前往西山为先帝守陵一年。
  暂且没有什么理由留在京城，陆明月也打算虽哥哥一同返回海兰。一别多年的故乡，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不过人生中总是有这么多闹人的“不过”临行前她收到了宁沧海给她送来的太子手谕。虽然读来是给未婚妻的书信，但却盖上了他太子的印鉴。
  明月谨启：
  一别累月，肌容清减，入梦方深，不敢问君安否。今天降噩耗，相见无期，每思之，肝肠寸断。此去故园千里，恰可代余一探，凌霜白梅，花开几何？玉人之旧像，安然如故乎？
  常念君之长情，令余感怀至深，余身在深宫，唯君可托。水云之火器研制，关乎国运，不可怠慢，愿君代为操持，则余心慰矣。书不尽意，盼君芳颜。永琳再拜。
  读罢，明月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声说：明月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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