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去拿我的妆匣来，旧的那个。”不知在神龛前啜泣了多久的皇后现在收起了眼泪，高声呼唤自己的贴身宫女。不一会儿，檀香就捧着一个乌黑的匣子从里间转出来，虽然拼命地低着头，但还是看得出，她在微微颤抖。
  皇后冷冷地问她：“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檀香打了个寒颤，抖抖索索地答道：“回皇后娘娘，奴婢的确听见了。但奴婢此生为了娘娘忠心耿耿，绝不敢说出去半个字！”
  皇后长叹一声说：“我知道，否则我不会让你在后面伺候着。这么多年了，我洛云翳母仪天下，能够相信的还是只有你一个。你告诉我，这个匣子，我该不该再打开它？”
  檀香却道：“娘娘若不想打开，何必叫奴婢拿出来呢？”
  皇后笑了两声，却不知到底是笑还是哭，扬了扬下巴，说：“打开它。”
  匣子打开了，里面是排得整整齐齐的胭脂。就是胭脂，不是别的东西，所以当年搜查她的寝宫时，什么也没有找到。但是只要以正确的顺序和剂量混合，这些胭脂立刻就能变成夺魂的剧毒。
  “檀香，我忽然很想去见见皇上，为我上妆好吗？”
  “娘娘，上什么妆？”
  “我这样的年纪，不上得艳一点，怎么压得住皱纹呢？就上金梅妆好了，红红的，亮亮的，过去我总是不敢上，现在好歹要试一次。”
  檀香点点头说：“奴婢遵旨。”
  “记得当年，皇上最喜欢看我调酒。他说我调酒的样子，就像初雨打新荷，美不胜收。这些年，这样手艺不知道有没有退步了。”
  檀香手中不停，口中应道：“娘娘不是时常调酒来喝的吗？想来是不曾退步的。”
  “但是没有人来品尝，我自己怎么尝得出好坏？只有甘苦而已。而且我最得意的一味酒，已经好多年没有调过了。这一味酒，要用玫瑰，合欢，海棠，红梅的凝露为主料，全部都是各个季节最红最艳的花朵，她们的凝露也是鲜红的，好像血一样。按着春夏秋冬的顺序点入十八年陈酿的女儿红之中。好似血化于水，殷红得甚至有些触目惊心，必须要以九叶迟霜的原汁加以调和。一滴原汁，红色立消，纯净地好像泉水，然而喝一口，花的柔，酒的烈，温热入喉，却又透着迟霜彻骨的凉。这是调酒的极品，叫做‘千红一杯’。”
  “千红……一悲？”
  “是啊。世间千红争艳，最后都消解在这彻骨的寒意中了，这才酿得成最极致的美酒，让人品尝。只是咽下去的，有多少温热，就有多少冰凉。这酒，是不可多饮的，伤及肠胃不说，还容易染上寒疾。”
  “原来，始终都是要还的，是吗？”
  “你先停一停，去取我存在冰窖里的花凝露来，再去拿一坛女儿红，我这就试试吧。”
  “这脂粉落到了酒里，恐怕不好。”
  “好着呢。为什么这种酒男人调不出来，多少也是因为男人没有这身脂粉，无妨的。”
  清冷了二十多年的妙心殿经堂，本来应该是肃穆庄严的地方，顶多也就是有几缕檀香，不应该有这么明艳，叫人忍不住心动的香气。在这里敬神赎罪的皇后，也本不应该这么浓妆艳抹。
  “好了。谁说皇后娘娘青春不在了？我看这金梅妆，正适合娘娘，多华贵。”
  “不说了，去备车吧，我们这就去九龙殿。”
  大概是老天有意要为给皇后一个机会，连太子殿下都见不着大门洞开的九龙殿，这回却让她赶上了。金碧辉煌的九龙殿，过去她也常来，每一级台阶，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地陌生。
  “这些砖，都有些旧了，难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吗？我记得我第一次到九龙殿来，看哪儿都是新鲜的，连砖缝里都是镶金砌玉的。现在竟然也有苔藓了。或许只是太监太偷懒。”
  檀香用手一指说：“娘娘，出来的人是皇上吧？”
  “是了。跪下吧。”
  本来是打算去御书房，皇帝没想到刚出了宫门，就看见皇后跪在那里。虽然她并没有被禁足，但是轻易是不会出妙心殿的。如今永琳已经当上了太子，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操心的呢？
  他颇玩味地看着艳妆华服的皇后说：“皇后？”
  皇后怯生生地抬了抬头，却仍然没有逾矩，口中念道：“臣妾参见皇上。”
  “我正要去御书房，恐怕没有时间与皇后叙旧，不如这样吧，难得皇后来看我，就请皇后先到殿内等候，我回来了再同皇后说话。”
  本以为要无功而返，谁料皇帝竟然允许她进九龙殿去等候，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臣妾……臣妾戴罪之身，甚是惶恐……”
  “你有什么罪？我什么时候定过你的罪？去妙心殿也是你自己要求的。这么多年你一直放不下，我还以为今天你是想通了。随便你吧，进不进去都由你。”
  “是，臣妾遵旨。”
  刚一跨进九龙殿，就看见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女人在收拾餐盘，二人一打照面，都马上明白了对方的身份。皇后自若地走进正殿，而辉月也继续埋头收拾她的餐盘。
  “按照礼制，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够在皇帝的寝宫里过完一整夜，就是为了避免皇帝贪恋温存，不愿早朝。多少次，我都是后半夜乘车出了这九龙殿，黑漆漆地，奇寒彻骨。你恐怕是天下第一个，不但能够在九龙殿过夜，还能没日没夜都住在这里的。”
  辉月眼也不抬地说：“娘娘觉得这很值得羡慕？”
  “难道你还不满足？”
  “娘娘现在戴的那顶凤冠，是天下女人都想戴的，为什么还要羡慕我？所谓的满足，都不是别人能说了算的。”
  皇后的脸上显露出了悲切，叹道：“为什么他总是把并不真心爱他的人放在身边，而把真心爱他的推得远远的？一定要让每一个人，都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娘娘，你又可曾想过，皇上的喜好和憎恶？作为皇帝，他有必要泯灭一切感情，再心疼的人，也要看着她身心俱残，空留躯壳。得非所愿的，又不是只有你我。”
  “呵呵，我倒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是叶丽？或者是你？”
  “她自己且不自知，我又如何知道，说来我不过是个局外人。”
  殿上是一阵沉默，皇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辉月打破了平静，问道：“娘娘来此，究竟有什么事呢？”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我的丈夫，来见见他，要什么原因？”
  “这倒也是。娘娘带来的是什么？点心吗？”
  “是酒。本来还是应该当面调给他的，但是想必他是没有这个时间的了。”
  “可否先赏我一口呢？”
  二人的眼神胶着在一起，都是一言不发，但皇后的长指甲都快把自己的裙边给刮下来了。她该不该拿这个女人冒险？
  “娘娘，现在皇上的饮食都是我经手，我先饮过，皇上才会放心饮下。”
  皇后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口钟闷声响了一下，于是让檀香把食盒里的酒和点心拿了出来，并说：“先吃一口点心，再喝酒。这酒，极伤肠胃。”
  “谢娘娘赏赐。娘娘慈恩，辉月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娘娘，不过娘娘须在离开九龙殿之后再看。”
  檀香跟着辉月到了里面取东西，大殿上就只剩下皇后一个人。手掌抚过这些经年不变的旧物，往事一幕幕又浮上心头。
  “……臣妾调的酒，还可入喉？”“嗯，妙不可言……”
  “……今晚是你最后一次侍寝，在你想通之前，都不要让我召幸你……”“因为新进宫的叶丽是吗？听说她比臣妾貌美百倍。”“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终究是等不到皇帝回来就走了。回到妙心殿，她连檀香都屏退了，独自一人展开了辉月送的东西。那是一幅画，手法比自己的爱儿差了不知多少，但这纸面反着摩挲过无数遍才有的光泽，让她清泪如雨。
  情深缘浅。无上尊贵，也逃不过这四个字的圈套。眉黛只为君如画，愿君不恨朱颜改。洛云翳的这一张容颜，无论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只为你一人似金华贵，似梅娇艳。
  “皇上，看什么呢？”
  “我放在这里的盒子呢？你动过？”
  “我送给皇后娘娘了。”
  “为什么？”
  “我想以后皇上也就不需要了。”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空杯子，问道：“你说那酒叫什么来着？”
  “千红一杯，是皇后娘娘亲手调的，我也喝过了，果然别致。”
  “你喝过？我说怎么总觉得少了一口。”
  “嘻嘻，是皇上喝得太急，一口全干了，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的确是辣啊。我记得上一次喝酒被辣成这样，是我刚刚登基没几年的事情。老四出生，母后写下密诏要我马上册立老四为太子。她老人家是劳碌惯了，让她享清福反倒不自在。可是后来老四没多久就夭折了，那时候我正在试它的满月酒，可不比今天这酒轻松！”
  他不再多说，这些旧事，现在提也没有意义，时光不可逆，有些事就是再来一遍，还是同样的结局。他看着唇角带笑的辉月，心下安慰了不少，叹道：“你果然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不知该怎样谢你。”
  “真要谢我，那就帮我祈求上天，让我来生不再以月为名……”让我在他的心中，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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