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悠然(下)——
作者:李歆.      更新:2021-06-09 20:38      字数:3736
  从踏进关雎宫那一刻起,皇太极的魂魄仿佛也被宸妃带走了,他只是守着梓棺,精神恍惚的不吃不喝
  ,到得最后竟是言语无绪。据那些伺候的奴才回报,皇上一会儿喊着“东哥”,一会儿喊着“步悠然”,
  一会儿又喊着“哈日珠拉”,颠颠倒倒,双目发直,语无伦次。
  二十三日,皇太极突然昏厥,药石不进,诸王大臣吓得没法可想,只得在神佛前叩拜祈祷。许久后,
  他才苏醒过来。
  崇德六年九月廿九,宸妃初祭之日。
  皇太极亲率后妃、文武百官,以及内眷命妇前往。
  “朕自遇尔,厚加眷爱,正欲同享富贵,不意天夺之速,中道仳离。朕念生前眷爱,虽殁不忘。追思
  感叹,是以备陈祭物,以表衷悃。仍命喇嘛僧道讽诵经文,愿尔早生福地……”
  祭文幽幽的飘荡在坟茔四周,透着飘渺的凄凉。
  从此,天人永隔。
  此生,又只剩他一人……
  崇德六年十月廿七,皇太极追封关雎宫宸妃为元妃,谥号“敏惠恭和”。
  姑且不说这谥号竟破大清先例字数最多,且一个“元妃”便在朝政之上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皇上真是越来越胡闹了,这元妃之名从何说起?”按满人旧俗称谓,元妃的地位之尊可比汉制的皇
  后,更有第一位原配妻子、第一个女人之意。
  宸妃归于皇太极时,皇太极早已后宫佳丽无数,这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第一了。
  “元妃啊……”礼亲王代善失神的看向窗外,“他的元妃么?”隔了好一会儿,他蹒跚着站起身。
  “礼亲王,您倒是表个态啊。”
  代善凄然一笑:“随他吧,这个封号未必是替这一位讨的……我想这个世上如今也唯有我懂他的意思
  。罢了,他有心就好……至少还是记得的,不曾忘……的确,怎能忘呵……”
  “礼……老天。”很小声的嘟哝,“礼亲王不会是老糊涂了吧?怎么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
  崇德七年元旦大典,因宸妃丧而停止,举国罢停筵宴。
  四月十八,以草木萌芽时节,祭关雎宫宸妃。用引幡一、佛花四十五、金银纸锞五千、纸钱二万,绘
  缎整纸一万、剪幡四包、彩围七、米橐七、牛一头、羊八只,治席二十桌、备酒十瓶。
  皇太极率诸内大臣、军中亲王、贝勒以下、牛录章京以上诸人前往。
  诸王、贝勒、贝子、公及朝鲜国世子之昆弟、固山额真谭泰、阿山、内大臣等各奠酒一巡。衍庆宫淑
  妃、永福宫庄妃、多罗睿郡王多罗福晋、多罗肃郡王多罗福晋、多罗饶余贝勒多罗福晋、和硕彦哲公主、
  颂国托公主,和硕额希图格格,上前行礼祭之。
  崇德七年九月十八,关睢宫宸妃周年祭,皇太极率后妃,带祭品前往,皇太极恸哭奠酒祭之。
  祭文曰:“崇德七年壬午九月初一戊辰,十八日乙酉,谕旨:敏惠恭和元妃,今以周年小祥,不胜哀
  思,特备祭品,施以敬意。纸钱二万,纸锞五万,各色整纸一万、牛一头、羊八只、席二桌、酒十瓶、搓
  条饽饽二槽盆、豆面剪子股二槽盆、米六斗、炒面一斗……”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夜。
  关雎宫尘封了两年,自打宸妃薨逝之后,除了他,再无人能进入这里。
  桌椅、床褥依旧宛如当年,轻轻推动梁下的悠车,听那孤寂的嘎吱嘎吱声,恍惚间似乎还能看见她哄
  小八时甜腻的笑颜,还能听见她温柔的唱着悠车歌: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白桦树皮啊,做摇篮,巴布扎。
  狼来了,虎来了,马虎子来了都不怕。
  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
  长大了要学那,巴图鲁阿玛,巴布扎。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
  长大了要学那,巴图鲁阿玛,巴布扎。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觉吧……”
  如今……人去楼空。
  剩下的,唯有无尽的相思。
  陷入深长回忆中的皇太极,不知又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唇线上扬,勾出一抹幸福的笑意。
  但转眼间,眼前的一团阴冷黑暗再次残酷的将他打回原型。
  她不在了……早已不在了。
  “悠然……”轻轻的唤着她的名字,缠绵悱恻,令人怦然心动。这么高傲的男人,无可救药的爱上了
  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女子。
  然后,一次次的心痛,一次次的受伤,又一次次的沉沦……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的目光柔情似水,慢慢的转身,在冰冷的炕上躺下,伸手摸到床内侧的一只
  圆圆的紫玉坛,轻柔的摩挲着。
  许久许久,漆黑的空屋子里寂静得只闻他一个人的呼吸声,他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嫌闷了么?
  是啊,你是最定不下性儿的,老让你待在屋子里,你必然会嫌闷的……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捧着紫玉坛
  ,他翻身下床,脚步迟缓蹒跚的走向门外,“我在院子里种了许多月季呢……是我亲手栽的,你见了定会
  喜欢。”
  院中的花不耐严寒,有好些花瓣已经凋零得不像样儿了,皇太极半蹲着看了好一会,有些心疼的自责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呢,你别生气啊!”捧紧了坛儿,他吃力的爬了起来,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有种说
  不出的疲倦。
  “今儿个还有好些折子没看呢,陪我好么?”
  清宁宫东暖阁内也是一片沉寂,皇后所在的北屋门上棉帘垂挂,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小心翼翼的将紫
  玉坛搁在南炕的炕桌上,皇太极喜滋滋的看着它:“这样真好,感觉你还在似的……”
  半个时辰之后,折子上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他拧着眉头将折子凑近烛火,却仍是瞧不清楚。颤巍巍
  的用剪子将烛芯挑亮,却听噼啪一声,烛芯爆响。电光石火间,他只觉一阵儿恍惚,门外竟是朦胧飘渺的
  走进一个人来,巧笑言兮:“皇太极,宵夜吃不吃?我在炉子上炖了两个多时辰,薰得我眼睛好疼呢……
  ”
  他目瞪口呆,贪婪的盯着那张娇俏的容颜。
  她微微脸红,扬手作势欲打,嗔道:“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喂狗!”
  “嗳,吃的,吃的……”他连连阻止,兴奋的放下手中的剪子,伸手欲去接那汤碗。
  伸出去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他茫然而又失望的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阵阵抽搐。
  “我累了……”他低喃,对着那紫玉坛低喃,“别再和我捉迷藏了,我累了……寻你不着了。你若是
  当真不想再回来,那就带我走吧……悠然,带我走吧,一个人活着,太寂寞了……悠然……悠然……悠然
  ……”
  声音逐渐低迷,大清开国之君黯淡的坐在东暖阁南炕上,面上带着揪心的伤痛,缓缓阖上了眼睑。
  崇德八年八月初十,黄昏。
  寸子鞋底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每走一步就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胆战心惊的左右观望,虽然不是很怕鬼神,但是……她此刻手里捧着的东西,实在是……
  “拿来了么?”冷不防的,树后有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她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问:“可是睿……睿亲王么?”
  树后冷哼一声,昏暗的光线下只能隐约瞧见他的一个轮廓。
  “东西呢?”
  “这……”她颤抖着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递了过去,而后怯生生的问,“王爷是否当真会帮我家格格
  ?是否当真会站在九阿哥这边?”
  “哼。”他如获至宝的将那东西捧在了怀里,“苏墨尔,回去告诉你主子,这份人情我多尔衮记下了
  。”说罢,毫不犹豫的转身。
  “睿……王爷,王爷……”她压低声音焦急的连唤数声,他却置若罔闻。
  顺治元年四月,摄政王多尔衮率清军入关,迁都北京,完成了皇太极未尽的心愿。
  屋子里浓烈的飘散着呛鼻的牛油味儿,他懒洋洋的躺在椅子里,痞赖松懈的笑容挂在他脸上,嘴里不
  停的大口嚼着生煎牛肉,时不时的灌着白酒,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王爷!”
  门外管事奴才稍一露头,多尔衮立马翻脸,怒斥:“滚出去!”
  “王爷!”隔着门板,管事奴才小心翼翼的回道,“门外洪大人求见!”
  他眯起眼,嚼了两口牛肉,大声道:“宣他进来!”
  没过片刻,远远的传来一个老成的声音:“奴才见过摄政王!”
  “哈哈……洪承畴,你来的正好,本王请你吃牛扒……这可是好东西啊!”
  不等他说完,洪承畴跨前的脚步猛地刹住,一副被薰到的痛苦表情,五官扭曲的挤在一块。
  “南蛮子,不识此美味!非本王知音人也……”
  洪承畴吓傻了眼,被他这么一搅和,竟连来这里的初衷也顾不得说了,忙找了个借口逃命似的逃出了
  摄政王府。
  “哈哈……”他朗声大笑,眼角却缓缓的渗出了眼泪。笑声一点点的敛去,最后化作一缕心碎的悲哀
  。
  “你欠我的,必然要还我……你休想逃得掉!死都别想……”
  顺治五年十月十一,礼亲王代善病卒于北京,享年六十六岁,葬于西山门头村,帝赐祭葬,立碑纪功
  。
  顺治六年四月十七,母后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哲哲崩,享年五十一岁。顺治七年二月梓宫运往盛京火化
  ,与太宗文皇帝合葬于昭陵。
  顺治七年十一月十三,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以有疾不乐,率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额真
  、官兵等猎于边外。十二月初九薨于喀喇城,时年三十九岁。
  顺治八年二月,定已故皇父摄政王十四项罪责。帝下诏,将其撤出宗庙,开除宗室,追夺所有封典,
  籍没家产人口入官,其养子多尔博归宗……罪臣多尔衮开棺鞭尸,以儆效尤!
  “启禀圣上!昨日启棺,在逆贼棺椁内发现太宗皇帝御用之物……”
  “呈上来。”
  一尊紫玉坛被恭恭敬敬的呈到御驾前,坛身约莫香瓜大小,幽幽的发着冷光,近前细看可见坛壁上刻
  着一圈“爱新觉罗皇太极”的满文字样,旁边还刻了四个工工整整的汉字。
  年幼的皇帝眯起眼,仔细辨认。
  “‘独步悠然’!这是何意?”略略沉吟,扬声道,“既是汗阿玛的御用之物,那便收于宫中……”
  “慢着!”冷不防,身后插进一个清丽的声音。
  皇帝诧异的扭过身去:“额涅有何吩咐?”
  珠帘后隐隐绰绰的现出一道窈窕的身影,官吏们避讳的把头颅压低,大气也不敢粗喘一下。
  “这非是先皇遗物!逆贼居心叵测,我料定这坛内盛装的必是逆贼殉葬家眷的骨灰遗骸……”
  “这……那依额涅之意……”
  清丽的声音中隐隐参杂了一丝痛恨,一丝快意:“论罪理当同诛……”
  “额涅说的极是。传朕的谕旨……”稚嫩的声音,咬字清晰的缓缓吐出,“……将这紫玉坛中的……
  如逆贼一般,挫骨扬灰……”
  (全文剧终)